布裹纏下的干瘦身軀不停顫動，搖搖欲墜。

禁術(shù)之說，不僅是由于其威力巨大，對旁人危害甚深。同時也是因為修習(xí)此術(shù)有太大風(fēng)險，會對修行者自身造成傷害。輕則經(jīng)脈受損，手腳俱廢。重則走火入魔，迷失神智。

他這半人半鬼的模樣正是強行修煉造成，本就內(nèi)里受創(chuàng)嚴(yán)重。加之血陣被破，怨氣反噬。眼前的天機子早已不復(fù)昔時威名。功力盡失，奄奄一息，不過靠僅剩的幾分凄厲茍延殘喘罷了。

傅長亭不禁有幾分失望。那人念念不忘的師兄，到頭來，不過落得這般田地。揚手還劍歸鞘，傅長亭吩咐周遭眾人：“用繩索把他縛起來，帶回終南問罪。”

眾人領(lǐng)命，紛紛持劍上前。

天機子渾然不察，依舊趴伏在地，口中不住叫嚷：“金云子呢？去把他找來！我只和他動手。我要同他比劍！我不信我會再輸給他！”

而今的他，休說提劍比武，連自行站起的氣力都沒有。

有年輕氣盛的弟子克制不住，沖他喊道：“呸！師祖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豈會和你這丑妖物動手？”

天機子便不再說話了，“嘶嘶”喘著粗氣，雙手插入土中，抓出一道又一道深痕。

傅長亭搖搖頭，轉(zhuǎn)身不愿再看。起步離去時，卻聽天機子低聲問道：“離姬呢？”

“死了?！备甸L亭答道。

身后許久沒有聲響，傅長亭挺直腰桿屏氣等待。

天機子問：“那……我的小師弟呢？”

閉上眼，傅長亭緊緊抿住了唇：“也死了?！?/br>
只有殺了守陣人，才能破除血陣。離姬守湖陣，韓蟬守樹陣。必須同時將兩名守陣人殺死，才不致怨氣四溢，危及百姓。

天機子又陷入了沉默，傅長亭可以聽見繩索在他身上繞過的窸窣聲響。

“這是第二次，他因我而死?！边@是一道年輕而清亮的聲音，卻帶著nongnong的悲戚與自責(zé)。

“他不是因為你！”傅長亭猛然調(diào)轉(zhuǎn)回身，素來淡定無波的面孔被勃發(fā)的怒氣撕得粉碎，眼中殺氣騰騰，聲色俱厲，“助紂為虐，其罪當(dāng)誅?！?/br>
一旁的道眾都被他明顯的怒意所驚嚇，紛紛停下手面面相覷。

天機子的聲調(diào)又恢復(fù)成了原先的蒼老暗?。骸澳銡⒘怂俊?/br>
衣袖下的雙手緊握成拳，傅長亭死咬住牙關(guān)，不愿開口。

“呵呵呵呵……”又是一陣笑，天機子被兩個終南弟子挾制著，奮力伸長脖頸，咳出的血珠沿著下巴顫顫滴落，鬼魅般的面容一再向著傅長亭的方向靠近，“死得好！哈哈哈哈哈……死得真好！否則，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轉(zhuǎn)而話音卻又變得年輕，血紅的眼中寫滿痛苦：“是我害了他……小師弟……陣眼中原先放的是……”

“是什么？”傅長亭心中一震，直覺其中另有隱情，急忙迫近一步，沉聲問道。

“小師弟……”他卻不說了，眼中淚光涌現(xiàn)，悲傷不已。

“說！”再進一步，傅長亭逼到他面前，不顧臟污，揪起他的衣領(lǐng)，“他做了什么？”

暗啞老邁的笑聲嘲弄著他的失態(tài)，天機子咧開嘴，滿嘴的污血飛濺上傅長亭的臉：“你察覺得到地底的異樣，難道就沒有發(fā)現(xiàn)，在他給你的那個香爐上也有土腥味嗎？”

手指倏然一抖，傅長亭只覺心間一陣惶恐，那夜逃離曲江城時的寒冷陰霾再度在胸中蔓延：“為什么說這個？”

“原本，那個香爐才是樹陣的祭物。卻被他偷偷換成了自己的指骨?！钡涂葍陕暎崆拿婵转b獰地皺起，血眼中兇光畢露，“他告訴我，陣在，人在。陣毀，人亡。他以命為注，誓死效忠。哼，一派胡言！他分明早有預(yù)謀要毀我的大事！”

清亮的聲音哀傷而懊悔：“我頂替我做了樹陣的守陣人。他是因我而死……”

“胡說！”嘶啞的聲調(diào)立時又搶過了話頭，“他分明是有意借此削弱血陣！倘若由我守陣，豈會容你這小兒輕易破陣？去告訴金云子，告訴他！我沒有輸！我是遭小人陷害！如果由我親自守陣，魯靖王必能登臨大寶。我天機子，能逆天而行！”

清亮的聲音與蒼老的嗓音爭奪著黑布下孱弱不堪的軀體，命數(shù)將近，曾經(jīng)迷失的本性又漸漸蘇醒，與內(nèi)心的陰暗交替爭斗。

傅長亭松開了手，麻木地聽著他們的爭辯。韓蟬用自己的指骨偷換了天機子的香爐，目的是為了成為樹陣的守陣人。他這么做的目的……

周圍的終南弟子們聽得莫名，更驚訝于掌教頹唐的神色。傅長亭揮手，命他們暫時退出院外?，F(xiàn)在，他忽然有些明了赫連鋒的疲憊。

失去了支撐，天機子頓時又軟倒在地。

“原先的守陣人是誰？”傅長亭木然問道。

“我?！?/br>
“不是……他？”

“不是?！?/br>
“為什么？”

天機子“桀桀”笑著，卻反問道：“你又為什么沒有注意那只香爐？”

“因為……”因為從一開始，他就認定他有罪。

鬼，即惡徒。善鬼之說，聞所未聞。

刺骨的寒意從手指尖彌漫到四肢百骸，喉間堵得發(fā)悶，卻吐不出一個字。傅長亭直覺伸手要扶，他記得，那邊曾經(jīng)長著一顆高大銀杏樹，濃密的葉片能夠?qū)⒃鹿庹诒?。樹下有一張石桌，桌旁擺了四個石凳。有人曾邀他在圓月下坐在桌邊喝酒，聽著頭頂?shù)娜~聲，隔著細細的樹枝間隙望見一線銀亮月光。

這里就是當(dāng)年那個院子，韓蟬的雜貨鋪，韓蟬的后院，韓蟬的石桌，韓蟬……

如今，銀杏樹被連根拔去，雜貨鋪和院墻都被燒毀，石桌不知所蹤，唯有一片焦土。

站在空蕩蕩的月光下，傅長亭叩著空蕩蕩的胸膛，問著自己空蕩蕩的心——難道，錯了？

耳邊有人一字一字喚他的名，厲聲發(fā)問：“傅長亭，你斬妖誅邪收盡天下鬼眾，果真不曾錯殺過？”

依稀仿佛，他似乎又見到了他，身形飄搖，唇角淌血。只一雙眼眸被怒火燒得發(fā)亮，毫無畏懼地瞪著他。

那時，他回答他，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以正治邪，何錯之有？

（十五）上

新魏永豐元年初冬，天機子亡于營州曲江城，魯靖王黨羽至此徹底銷聲匿跡。

傅長亭在給赫連鋒的奏折中寫道：“妖人沉疴發(fā)作，七竅流血而亡。”

赫連鋒寥寥批復(fù)了幾句，皆是官面文字，未再仔細查究。天下初定，百廢待興，從他虛浮的筆鋒中可以看出，天子疲敝甚深，而且酗酒的癥狀更嚴(yán)重了。

過后，國師傅長亭再次上表，奏請暫留曲江，緣由是清查血陣后續(xù)事宜。

毀陣之后，樹陣下的尸心很快就被挖掘而出，院中大樹也被九天雷火焚盡。倒是霖湖下的清理進程一直緩慢，至今未完。一則湖面遼闊，水流詭異，下水搜索危險異常。二則血陣一事本就神秘，當(dāng)朝恐流言夸大驚擾本城百姓，因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