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收信，言師弟殿前奏對已入翰林院，算學(xué)后繼有人。弟不必?fù)?dān)憂愧對先師祖上。唯當(dāng)日翰林院供奉，兄長所助甚多，弟無以為報。

……

又，觀兄字里行間多有思鄉(xiāng)之意，隨信附白云山觀梅圖，聊解相思。

得見君子，空谷足音。

弟凌彥字

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

凌彥手里的墨條在硯臺里攪動波瀾，滑下最后一條弧線。他終于拿起筆，潤了潤干涸的筆尖，懸起的手腕卻久久沒有落下。

戰(zhàn)爭持續(xù)了將近一年多。最初的半年，就如同墨清的心中所寫，格外慘烈。蠻族壯士體型壯碩，一股子蠻力，且各個勇武非凡。盡管殺敵無數(shù)，邊軍傷亡也十分慘重。局面一時僵持。

在過了半年之后，這場戰(zhàn)爭迎來了轉(zhuǎn)機：遠在廣州的凌彥終于從西班牙商人手中買到了第一批佛朗機炮，試放后，當(dāng)即令船舶載炮北上。隨后凌彥還未抵達京城，便報來大捷的消息。

大捷之后便是反攻。

這一年間，凌彥與墨清的書信沒有斷過，凌彥不時會寄出新出的書籍和特產(chǎn)，墨清也會回以自己題寫的詩句畫像。從墨清的書信中，凌彥看到了蒼涼的大漠，看到了金戈齊鳴，殘陽如血的戰(zhàn)場。

凌彥沒想到自己回京后，前來迎接的第一人竟是吳遠。

入翰林院不久，吳遠便自請前往經(jīng)算館教書，閑時著書立說，修史作詩，倒也自在。這些都是凌彥聽旁人說起的，他想著這個師弟總算成才，倒也不辜負(fù)先師吳樹之。

沒想到吳遠也悄無聲息地變得通達體貼，終于原諒了這個師兄。

初初見面，吳遠還局促靦腆，依稀有從前模樣，漸漸放輕松，與凌彥說起舊事：“當(dāng)日那汪生輕狂，被陛下下旨申斥后仍不加悔改，去年十月竟是犯了事，被人檢舉，如今功名都丟了。”

“那是誰？”凌彥還真不記得昔日故交中有姓汪的。

“他曾經(jīng)彈劾過師兄啊。”吳遠愕然。

凌彥這才恍悟，這便是那個心高氣傲的魁首了。然而他從未將那人放在心上，更沒有憤怒后的解氣，不過一笑置之。

凌彥回朝中，他立下大功，自然要嘉獎。具體論功行賞可能要等到大軍班師回朝，然而禮部擬旨的官員與凌彥私交不錯，私下暗示，也問他愿不愿意去禮部。

凌彥卻婉拒了這些賞賜，只上書提了一條：選試加考算學(xué)。

如今算學(xué)是大勢所趨，幾次立功后凌彥不說名揚天下，至少在京中小有名聲，但凡有見識的人家都鼓勵子弟前去經(jīng)算館讀書。更多的學(xué)生學(xué)會了夷文，翻譯書局印刷的科普書賣到脫銷。所以皇帝思索后，便痛快地應(yīng)承下來。

選試加考算學(xué)，欲入仕，必先通算學(xué)。從此天下讀書人盡學(xué)數(shù)理化。而凌彥的任務(wù)，似乎也到了尾聲。

這個任務(wù)拖了將近兩年，按說終于完成，凌彥的內(nèi)心是應(yīng)該狂喜的。然而……他沒想到墨清筆下的人生大幸，當(dāng)真沒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

筆尖的墨越凝越濃，終于滴下，在潔白的紙留下墨點，凌彥悚然一驚，卻還不知道該如何落筆。

【凌老師，你可是越來越優(yōu)柔寡斷啦。】系統(tǒng)的聲音響起時，凌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然而系統(tǒng)的聲音溫柔到不可思議。

凌彥沒有反駁，他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兼之心軟，天然成不了那等殺伐果決的任務(wù)。平時生活工作中妨礙不大，凌彥也有意識地避免欠人情，但是來了這世界，這個毛病卻越來越明顯了。

【再不舍得，也是要離開的?！肯到y(tǒng)繼續(xù)說道?！拘⊥踝涌偸且x開他的狐貍的?！?/br>
凌彥手里的毛筆又抖了抖，他嘆了一聲。

“凌先生，大軍回京了！”

這一次，凌彥的毛筆終于掉了，在紙上翻滾，留下深深淺淺的墨印

【我還有多長時間？】他低頭撿起毛筆，放在筆擱上。

【完成任務(wù)后請盡快脫離原身，否則不僅影響評分，還影響原身靈魂回歸后的重新融合?！?/br>
聽說會影響這具身體的主人，凌彥暗暗加快了動作。

凌彥最后也只給墨清寫了一張便條，連同一張紙、自己辭官歸隱的奏折放在一起，交代了自己將云游四海的下落，請他不必尋找，如有緣再會。算是為吳橋回歸鋪好路。他相信以墨清與他的默契，輕而易舉就能識出他與吳橋的不同。

那張紙上則寫滿了他從系統(tǒng)那里、西班牙商人那里軟磨硬泡打聽來的秘方，有橡膠樹的描述和種法、橡膠硫化處理步驟，有奎寧的描述用法，還有高壓鍋之類的發(fā)明雛形、原理。都是他覺得墨清可能會用上的，或是能獻上作為功勞的。

他也只能姑且這樣回報墨清的人情了。也算是他能為這個世界做出的最后一點貢獻。

最后凌彥整理出自己這些年來翻譯的著作，分門別類，連同自己所做的事，和心得體會。以供吳橋未來參考學(xué)習(xí)。他給自己收拾了簡單的行囊，包括這些書籍紙張，幾身衣服和銀兩，叫了一輛馬車。

“請從……東城門走?！?/br>
大軍班師回朝，必從東城門入京。

邊軍身著銀色盔甲。銀光如流水涌入城門。墨清就在這流水之中，駿馬之上，異常顯眼的一身紅袍。他舉手投足之間透著殺伐果決，笑容卻一如既往的自信從容。

凌彥看了許久，直到所有的士卒都進城了。他在心中默默地說了一聲：再見。

“往南邊走，隨便走吧，越遠越好?！绷鑿┙淮嚪颉?/br>
【凌老師，您不會是動心了吧？】系統(tǒng)問道。

“哪能呢?！绷鑿┨拐\地回答，“只是痛失一位知己，無論如何都是有些失落的。”

凌彥從不懷疑自己是直的這一點，他堅信自己不會輕易混淆友情與愛情。且以凌彥來說，已經(jīng)過了掏心掏肺交朋友的年齡。

只是墨清此人本就十分難得，哪怕沒有可以的深=交，做朋友，做知己，都讓人舒服得，自然得恰到好處。所以凌彥覺得，自己的這份傷感也算是真情流露。

【那您做好準(zhǔn)備了嗎？】系統(tǒng)并不急于催促，反倒是凌彥催促他：【好了，趕緊吧，別害了吳橋?！?/br>
系統(tǒng)恢復(fù)了禮貌性的語氣：【宿主您好，您的任務(wù)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論理綜知識在百家爭鳴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可能性已完成，將即刻脫離本世界?！?/br>
凌彥坐直了身體看著馬車的帷布，系統(tǒng)的聲音遠去。他再次陷入熟悉的黑暗之中。

凌彥最后的意識在心中吶喊：【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