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墓碑豎著，那下面的很多人，終於安靜地享受到，生前難以體驗的平凡幸福。

江亦覺得少有的平靜。

直到他看到那個身影。

那一瞬間他才覺得，原來很多人一直喜歡用的，熟悉而陌生這樣的形容語，其實并不是毫無根據(jù)的。至少現(xiàn)在他覺得，唯一能用來形容那個身影的，也只有這五個字而已。

熟悉的瘦弱和單薄。

陌生的更瘦弱和更單薄。

顧謹言突然轉(zhuǎn)過來，準備往回走。然而他僅僅只邁了一步，就停了下來。他微微瞇眼，看著遠處，離他大概十幾米的江亦。

兩個人都很默契地站住不動，只是這麼看著對方。他們中間有十幾米的距離，就像他們中間隔著的，那十多年的時光。

江亦忽然發(fā)現(xiàn)電視里演的，那些闊別多年之後的情侶再次重逢相見時，痛哭流涕地撲上前抱住對方的場景，根本就是假的。至少對於他來說是假的。

他感到的，竟然是更少有的平靜。這些年來，他有多麼瘋狂地思念眼前這個人，那麼現(xiàn)在，他看著他，就有多麼平靜。

如此巨大的反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原因。

他們倆的確是足夠默契，停了一會之後，兩個人又同時邁開步子，往前走。

“好久不見。”

兩個人在相隔一米的時候，停了下來。是顧謹言先開了口。

他的聲音依舊和從前一樣，帶著流動的安靜。

江亦很奇怪他們雙方為什麼都能像老朋友見面一樣，如此地從容淡定?；蛟S是因為，當思念和傷害在到達一定程度以後，心，也就麻木了。無論後來再被傷害多少次，再被思念折磨多少次，也遠遠不如，第一次那麼痛了。

那麼，究竟是要忍受多少這樣的煎熬，才能練就成和現(xiàn)在一般無心無情的境界。

江亦看著顧謹言，眼眸澄澈而清明，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那個時候，顧謹言上臺做自我介紹，在一大堆自信驕傲的學生里，顯得異常平庸。當時他只是百無聊賴地抬頭往講臺上掃了一眼，毫無征兆撞入眼簾的，就是顧謹言帶著自卑的閃躲眼神。

只有在最後一句“謝謝”時，他的眼睛里，才有了一點終於得到解脫的光彩。

當時他笑了。這個膽小而怯懦的男孩子，比起班上大部分根本沒有實力卻自負得不得了的人來說，實在是要可愛很多。

或許他的錯誤，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顧謹言根本不膽小，更不懦弱。如若換一個人來走完這十幾年的路，恐怕，不是被迫半路倒下，就是主動中途棄權。

江亦回過神，看到顧謹言微微睜大眼，有些奇怪地看著他。他收回那些肆意飄飛的情緒，笑著點點頭：“是啊，好久不見?！?/br>
糾纏了十幾年的愛恨別離，到最後，也只剩這一句云淡風輕的好久不見。

誰能說得清，這樣的結(jié)局，究竟是好是壞，是悲是喜。

顧謹言微微低著頭。江亦看到，他臉上那道長長的傷口，已經(jīng)淡了很多，只是仍然盤踞在眼角到下巴的位置，

或許這就是他們現(xiàn)在這種情況的最好解釋。愛與恨都在慢慢淡去，唯有情，仍然固執(zhí)地橫亙在那里，無論怎樣試圖掩藏，都還是無法抹去。

顧謹言淺淺笑了笑，似乎有些無奈：“本來我已經(jīng)努力在躲你可能會來看許桓的所有日子了，許桓的忌日，許桓的生日，清明，端午，國慶，春節(jié)……只要是法定假期，哦對了，還有你的生日，我都是不會來的……哪里想到，竟然會這麼巧?！?/br>
江亦靜靜聽著，說：“你不愿意看見我嗎？”

顧謹言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茫然：“……我不知道……我說不清?！?/br>
他的臉上開始慢慢顯出痛苦的神色：“也許我還是懷著一點，能和你見面的心情吧……只是，現(xiàn)在真的見到了，我發(fā)現(xiàn)我也……并沒有特別的開心?！?/br>
顧謹言張張嘴，卻只是囁嚅了幾下。就像一條瀕死的魚，努力掙扎著呼吸。顧謹言閉上嘴，苦笑了一下：“看吧……就是剛才那樣的……我其實想過很多話要和你說……只不過，現(xiàn)在都說不出口?！?/br>
他停了下來，想了想，又搖搖頭：“……不，不對。不是說不出口，是已經(jīng)想不起，我到底想對你說些什麼?！?/br>
他長舒了一口氣，眉頭漸漸舒展開，又恢復了最初的溫暖從容：“或許我就是想再見見你。見到了，自然也就不用說了……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br>
顧謹言笑的溫和，就像此時此刻，溫暖明媚的春光。

直到江亦在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才突然覺得，他的心臟正在一點一點地被絞碎。他之所以沒有一見到顧謹言就撲著抱過去，只是因為，這份痛苦并不是爆發(fā)式的，所以，它的發(fā)泄也不是爆發(fā)式的。它潛伏了這麼多年，所以到最後，只能一點一點地排解和釋放。

這種溫水煮青蛙般的凌遲之感，其實才是最痛的。

江亦抬起手，很想摸摸顧謹言的臉，摸摸那道傷口。只是他剛伸過去，顧謹言就瞪大眼睛，急忙往後退了一步。他一向反應遲鈍，可是剛剛那一躲，卻顯得異常矯健。

這樣顛覆性的改變，竟然是為了躲他。

江亦的手僵在半空中，猶如石雕。

顧謹言在躲開江亦以後，才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他站在稍遠的地方，平復呼吸，然後沈默。

江亦的聲音帶著難言的顫抖：“……你，在怕我？”

顧謹言身子一僵，隔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開口：“……誰不怕你呢?！?/br>
是啊，誰不怕他呢。

顧謹言覺得心酸酸的。

“雖然有段時間，你讓我以為，你其實并不可怕……可是，我到底還是太天真了?！?/br>
“你知道……一個本來不可怕的人如果突然變得可怕，那就是真的可怕了?！?/br>
江亦聽著，只覺得燒著他的那把火越來越旺，痛得他越來越烈。

“為什麼……”他問。

顧謹言抬起眼看江亦，聲音突然變得低落：“因為你讓人看不清?！?/br>
恐懼來自於無知?？磥碇灰钦胬恚还軐κ颤N來說，都同樣能適應。對感情來說，這句話，同樣是一條金科玉律。

江亦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