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靴一路踏著青金石磚地，繞過來行禮：“陛下。”

衛(wèi)燎清一清嗓子，拿不準他的反應，叫了一聲平身。

傅希如一抬頭，自然就看見他抱著的孩子了。

這不是皇子頭一次見外人。他的出生絕非小事，滿月宴上就抱出來給眾大臣看過，然而私下見面，到底不同。

傅希如站在原地不動，看了看皇嗣，又去看衛(wèi)燎：“陛下？”

他的面容平靜如常，衛(wèi)燎也就多出一分勇氣，將懷里的孩子往他手里塞：“想給你看看?！?/br>
傅希如并沒有料到，然而也只好下意識接過來。他有個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弟弟，因此反而會抱孩子，承明雖然地位已然穩(wěn)固，卻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給誰抱著都不鬧脾氣，乖乖的抓住他的衣襟，回頭看自己的父親。

他認識衛(wèi)燎。

這目光澄澈，一雙眼瞳大得驚人，要等再過幾個月才褪去純然的黑，透出幽幽藍色，眼下看起來還很普通。衛(wèi)燎被望得情思云涌，又說不出口，默不作聲。

孩子的分量多輕，還不如一頭小狗重，然而這孩子又如此沉重，叫人真不知道該怎么珍視他，才能叫他平安順遂，再沒有什么不滿意的。衛(wèi)燎與他對望片刻，就見小腦袋一點一點，是困了。

雖然這孩子不愛鬧人，然而嬰兒向來如此，既容易哭鬧，也容易困倦。

“你喜歡他嗎？”衛(wèi)燎抬手將一根食指湊到兒子小拳頭邊，他困倦地抓住，偏頭靠在傅希如胸前，微弱的用力拉了兩下，似乎是要含一下舔一下。

傅希如一手扶著小嬰兒的后背，也低聲說話：“皇子健壯有力，是天下之福，萬民之幸。”

這話說得多么冠冕堂皇。衛(wèi)燎心里一片煩亂，下意識向前走了兩步，讓兒子成功的把自己的手指塞進嘴里，含著睡著了。

他嘴里發(fā)苦，心里也苦，心知已經挽回不得，但也無力再裝什么我并不在意，仍舊低聲道：“朕……只是想給你看看他，他是我的兒子，將來定會比我好。”

突然抬起眼來：“我給你太師之位，讓你教養(yǎng)他長大，如何？”

傅希如讓孩子靠在自己身上，一手穩(wěn)住，騰出另一只手，輕輕將衛(wèi)燎那只手指拿出來，向前幾步，重新將孩子放在榻上，用小被子裹起來，讓他安穩(wěn)的睡，同時輕聲道：“臣何德何能，太師之位不敢領受，天下博學大儒至多，陛下可以任意揀選，殿下定然會很好的。”

這推辭倒不是故作謙讓，衛(wèi)燎被他接連拒絕，臉色已經不大好看，然而與平常不同，這不好看不像是惱怒，生氣，而是畏怯，愧疚。傅希如看在眼里，心中嘆息一聲，伸手拉著他走到屏風后。

衛(wèi)燎心性究竟也不差，已經緩和了臉色，定定道：“總有一天你會是的?！?/br>
果然是皇帝的口吻，輕描淡寫也是金科玉律，傅希如并不懷疑他做得到，然而只是他自己不怎么動心而已。這孩子他并不覺得不好，也不覺得有什么芥蒂，他們二人之間已經談及生死，勝負置之度外的抵死纏綿，世間也就沒有什么坎坷比得過，過不去了。

他漫不經心的拿出一方帕子，給衛(wèi)燎擦拭肩上的口水印，同時溫言軟語：“這算什么大事，陛下看重臣，是臣之榮幸?！?/br>
靠的太近，衛(wèi)燎就很乖，一動也不動站在他面前：“真的是？”

“真的。”傅希如面不改色。

衛(wèi)燎低聲笑笑，不再追問了。

他心里想什么，哪怕不愿意和傅希如對視，也能被對方猜個七七八八，并非是因為衛(wèi)燎這個人一眼就可以被看透，而是兩人認識這么多年來，衛(wèi)燎都盼著他能懂自己。

傅希如伸手摩挲他的下頜，衛(wèi)燎怔怔的，仍舊在原地站著，場面無端的曖昧了個徹底，冬日天光昏暗，在哪里都像是身處秘密之中，傅希如略一用力，他就抬起頭來，正碰上柔軟溫暖的一個吻。

衛(wèi)燎終究不舍得這無用的安撫，慢慢閉上眼睛，濃黑眼睫如同落下來的簾幕，遮住嘆息與臨近結局的感傷。

他虛虛靠在屏風上，腰間橫著傅希如的另一只手，讓他牢牢貼在他身上，好似從地底同一根系里長出完全不同的兩支花，衛(wèi)燎攀住這個人的肩頭，也不再計較縈繞心頭的哀愁了。

短就短吧，短短一季，也算是嘗過世間最甘醇的滋味了。

即使心中并未主動的去尋覓，這一吻結束，衛(wèi)燎仍然不免眼中含著朦朧霧氣，縈繞心頭的委頓也消失不少，傅希如仍舊摩挲他柔軟透薄的頜下肌膚，他指尖有繭，有些粗糙，但卻祛除了癢意，麻酥酥的，衛(wèi)燎舍不得退開，任憑他像是哄孩子一樣低聲哄自己：“陛下有了孩子承繼萬世，該欣慰才是，怎么不高興？”

衛(wèi)燎默不作聲，往他懷里一躲?，F在說這句話太遲了，可他已經不想要什么千秋萬世，什么承平天下。

他想要的，早就沒了，再也不是他的了。

春天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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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孩子都生了，這倆也老夫老妻起來。是個沉穩(wěn)丈夫和愛嬌妻子的組合哇。

李婕妤：我兒子不是你們秀恩愛和搞羞恥py的道具！

衛(wèi)燎：這算什么羞恥？

潘貴妃：你還想當著我兒子的面做什么？

衛(wèi)燎：這明明是我兒子！

衛(wèi)沉蕤：呵，方才好像聽到一句“真香”？

傅希如：……四個女人是多少鴨子來著？

人類的幼崽真的好啊好，倘若不是躬親撫育，自己喂養(yǎng)，偶爾玩一玩，就好像玩弄人家的小貓小狗一樣，那感覺簡直舒服。軟綿綿的，奶香也不討厭，熱烘烘的，還很純潔無辜，稍周正一點，我的母性就噴薄而出。

時間長了就不行，我也不會想要照顧孩子的。

還記得春天來了要發(fā)生什么事嗎？對，是衛(wèi)燎后爹傅大人再婚的好日子來了。

第七十章常離

這一年冬天，風平浪靜，邊關安靖，瑞雪豐年，翻過年來的春風，也早早就吹拂了樂游原。

禮部備好汧陽公主的大婚，選了良辰吉日，送呈上來。

衛(wèi)燎親手圈定，望著那個日期看了許久，伸手撫摸已經干涸的朱砂痕。他的少年至青年，都把這個人沉沉的壓在自己心上，倘使如今可以輕易移去，傷痕要比這更為艷麗，可惜不能示于人前，所以無人知曉。

春風是如何駘蕩啊，新綠漫川，外頭暖日融融，他卻望著這張紙發(fā)呆。

告別一旦漫長，就叫人經受凌遲之痛，好似把一條離去的背影拉扯到無限長，頂天立地，滿目都是遮天蔽日的暗沉，怎么等，都等不到他真正走遠，好一瞬間被抽空，也就絕了念頭，不再以為他會回頭，不再覺得也許還能等到深海浮凸成平地，一切隱秘的都在天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