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番外李唐的末路(二)
明崇儼的死亡,就是一枚墮入深淵的石子,在激起一陣動蕩的漣漪之后,很快歸復(fù)為死水般的寧靜。時光就這樣悄然無聲地走了近一年,他的死訊也被掩蓋在厚厚的冰雪之下,直到春暖雪化,才又重新露出一點苗頭。而這一點點苗頭,就出自東宮的閑言碎語之中。也不知哪個舌頭長的傳出了話來,說是明崇儼原系太子李賢派人所殺害,這道本來已經(jīng)跟著事情的真相一起冰封雪掩的流言,就像春光破開冰雪一般,重新流傳在了東都洛陽的大街小巷之中。不過流言終究只是流言罷了,就算再甚囂塵上,也只能是茶余飯后的一點談資,上不得臺面。犯罪的盜賊一日沒有被緝拿,這樁案子一日就還是件懸案,它就像一把刀刃一般,隨時都能往下一刺,將血淋淋的真相捅破出來。英王府中,也照舊一派靜日綿綿的寧和,蘸滿了一冬的雪的天穹在初陽的日子里懶洋洋地畫上一抹帶著冰雪氣息的春色,就連凝在枝頭的初紅新綠都似著了一層淡淡的霜,顏色淺而淡薄,像春神無意呵出的一口氣,那樣冷而清淡。韋香坐在垂下的瀟湘竹簾后頭,手中挽著長長的五彩繡線,明晃晃的日光從消融的春雪上頭折過來,在眼前渲成一片迷蒙晃眼的華彩。她瞇著眼睛從中一根根挑出顏色不一的繡線,就像理清近日來朝堂上發(fā)生的諸多雜事,需要時間和耐心,把其中的色彩一點點分得清清楚楚。韋承慶上奏的一篇言辭懇切的并沒有勸動太子,反倒是引發(fā)了他的諸多不滿,也不知道那趙道生究竟使了什么狐媚的功夫,竟迷得這位太子爺如此神魂顛倒。其實仔細一想,也便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也許正是因為旁人都容不下他,所以太子才格外容得下他。太子妃沒了自己的丈夫,尚且是高高在上的宗親貴婦,有千人捧萬人逢迎;而趙道生若沒了這棵倚仗的大樹,就會像隨波飄零的落花一般無依無靠,不知在何處枯萎凋零。這樣可憐見的,換了哪個男人能不心疼呢?他只要攀附著太子的一點點心疼,就能漸漸在他心里扎了根,如今要把他從太子身邊扯掉,無異于是割掉心頭的一塊rou,即使手再快,刀再利,都少不得剜心徹骨的一陣疼。聽說太醫(yī)署中前兩年研發(fā)了一種麻醉散,能使人割rou刮骨而不覺痛,只可惜,這藥終歸不能用在人心上。不,應(yīng)該說幸好這藥不能用在人心上,才讓她抓住了李賢那強硬的、完美的外殼下面一寸易碎的軟肋,讓她有了一次一擊必中的機會。正當她拈著繡線出神的時候,已有人掀了竹簾款款走了進來,簌簌的腳步猶帶著碾雪成冰的聲音。知道他才從春寒趔趄的外頭進來,韋香忙放下手中的繡線,招呼下人端上一碗熱熱的羊奶。“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急匆匆地把殿下也召去了?”韋香替李哲拂落肩頭的一兩枚嫩綠的柳葉,悄悄打量著他的神色,見他一對刀鋒似的濃眉蹙成深壑,連帶眉梢都沾上了三分春寒的冷意,想來這一趟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了。李哲一面脫掉潮濕的外袍,換上厚厚的大氅,一面嘆了口氣:“你還記得你母家的那位韋承慶嗎?年前,他上書了一封來勸諫太子的德行?!?/br>韋香點點頭,此事還是由她提出來的:“記得,只是聽說太子殿下并沒有將其放在心上,想來韋公的一番心思也就白白花掉了?!?/br>李哲卻悵然道:“正是因為賢不以為意,沒有改正自己的言行,所以才惹怒了天后。天后說他敗壞風化,有悖太子的德行,如今要三堂會審,命薛元超、裴炎、高智周三人共同審理這樁案子。”韋香不由心下一跳,薛元超、裴炎分別為中書門下兩省侍郎,而高智周則為御史大夫,這樣一個來勢洶洶的陣容,難道就真的只是為了一樁簡簡單單的風化案?而這三人之中,薛元超、裴炎都是天后近些年來破格提拔的得力心腹,高智周則素性嚴苛,此案落在了這三人組成的三司合議庭之中,恐怕就不是那么好了結(jié)的了。心下頓時有一個念頭升起,如一塊按不住的浮木,隱隱漂動著,撞擊著她的心門。如果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樁風華案,是決計不會動用這么打的陣仗來處置的,昔年高陽公主與荊王李元景謀反案,正是因為公主誣告房遺直對其無禮的案子而被長孫無忌抓住了把柄,最終幾乎波及了整個朝野,鬧出了一樁驚天巨案。而如今,天后的意思,竟然是想效仿當初自己最大的政敵長孫無忌,也來一個以小引大了?心念電轉(zhuǎn)間,韋香已隱隱有了判斷。既然天后抓住了這一次的機會,就一定不會讓機會就這么隨便溜走,她必然是做了充足的布局,才露出了自己隱藏已久的爪牙。“香兒?!崩钫艿穆曇魩е鴑ongnong的追悔,“我并不知道事情會發(fā)展得如此厲害,倘若我知道母親會如此重視這件事情,就不會讓韋公去上書諫言了,都是我害了賢啊……”韋香猛然一驚,心跳仿佛漏了一格,也只是轉(zhuǎn)瞬的功夫,很快回轉(zhuǎn)過心神,柔柔握住李哲的手:“就算韋公不說,天下人也是看在眼里的,是太子殿下自己不知自尊自愛,又怎么能怪韋公去揭發(fā)他呢?”李哲懵然地搖著頭,神色凄惶而無助,像一只迷途的小獸,仿佛眼前就是懸崖絕壁,只一步踏錯就會墮入無窮無底的深淵。韋香立即讀出了背后的隱情:“是否……還有別的事情發(fā)生?三司會審,也和您沒有關(guān)系,一定是審出了別的結(jié)果,才會召您過去。您就告訴我吧,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也好替殿下拿拿主意?!?/br>李哲抬頭望著自己的發(fā)妻,就像絕境之人望著求生的繩索,眼中有無盡的害怕與驚恐,又藏掖著一絲渺茫的希望:“賢的養(yǎng)戶奴趙道生一被審問,就供出了所有的事情,他說,是太子挑唆他殺人,殺了明崇儼?!?/br>“竟然是他……”韋香訝異道,“原以為他和太子不過是情投意合而已,沒想到他竟然膽大包天,仗勢殺人?!?/br>原來就是有他這樣一枚暗子在手,天后才如此果決地要肅查此案,恐怕就算韋承慶沒有上書諫言,天后也會借別人之口重新掀動這樁已經(jīng)草草了解的案子。而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手,竟然恰好就和天后不謀而合,想到了一塊。這禁不住讓她在心中暗生了一分得意——她韋香的資質(zhì),恐怕并不遜于天后,連天后那樣出身低微,命途多舛的女人都能爬上那樣的高位之上,她又憑什么甘心做一個小小的王妃?她要做,就要做太子妃,做皇后,做垂簾之內(nèi)聽政的人,做天下人都要仰目以望的女人!“他竟然污蔑賢,枉太子對他一往情深,他竟然敢做出這樣的事情,還推脫到太子的身上!”李哲恨得幾乎咬牙切齒,“如今他供出了太子,天后已經(jīng)下令,要徹底搜查東宮,查出罪證。”說罷,他惶然地握著韋香的手,指尖微微顫抖:“你知道他們搜出了什么嗎?他們在東宮馬房里搜出數(shù)百具鎧甲!那些鎧甲上面都蒙了細細的灰塵,決計不是一兩日才放進去的。”就連韋香也不由吃了一驚:“鎧甲?難道太子……”“他們說這是太子謀反的證據(jù),可是香兒,太子怎么可能會謀反?他都已經(jīng)是太子了啊!”“人的野心總是會膨脹的,也許他并不甘心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太久……”“不,他是被陷害的,他是被他的情人和母親一起陷害的?!崩钫軤砍鲆粋€慘淡的笑容,眼中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他清醒地看見了過去母親所做的一切,也清醒地看見了等待著李賢的未來,“母親做了這么多,就是為了讓他變成一個不仁不義的叛臣、一個狼子野心的兒子,就是為了讓他走下太子的寶座,變成一個可憐又可悲的階下囚!”“也許是您誤會了天后呢?”韋香低聲道,“您想想看,這一切都是有人證,有物證的,換了任何人,都會覺得這是太子的野心與陰謀,而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指證這是天后所為啊?!?/br>一聞此言,李哲就像被火燎到了腳底,猛然跳了起來,他緊緊捏住韋香的肩膀,生怕她不相信似的,狠狠地,用力地握著她纖瘦的身軀。“證據(jù)就是安定思公主的死,就是孝敬皇帝的死。你還沒有看出來嗎?母親她已經(jīng)為權(quán)力發(fā)了瘋,她會斬除所有阻礙她權(quán)柄的人,上一個是弘哥哥,接下來就是賢,再往下就是我了??!”“不會的,您什么也沒有做,您不會有事的?!表f香用自己柔荑般纖細的手指慢慢褪下李哲握得死死的手,低語寬慰道,“太子的一切,不管是他自己所為也好,是他被人陷害也罷,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跋扈,才讓他成為了權(quán)力的靶子?!?/br>“可現(xiàn)在靶子很快就會換成我了,我,我該怎么辦才好……”韋香緩緩環(huán)抱住他顫抖的身子,像一只保護著幼崽的母獸,用自柔弱的身子支撐起眼前這個已經(jīng)幾近崩潰的男人。“殿下,您想想看,這也未曾不是好事,您馬上就可以做太子了,您即將擁有權(quán)力——想要與權(quán)力對抗,唯一的辦法就是獲得更高的權(quán)力。”“獲得更高的權(quán)力……”李哲喃喃道。“對,沒錯,唯有這樣,我們才有擊敗天后的機會?!表f香松開手,面帶笑意地望著李哲,仿佛一個鼓勵孩子邁出第一步的母親,朝他誘惑地招了招手,“李唐的未來,就在您的手中了。”李哲恍然驚醒一般,眼中的痛色漸漸沉淀下來,結(jié)成一層冷冷的冰霜:“你說的不錯,我絕不能將李唐的江山拱手讓人,如果母親非要用權(quán)力來挑破我們之間的親情的話,我一樣可以用權(quán)力來糾正她的錯誤?!?/br>“您這樣想就對了?!表f香這才展顏一笑,目光擦過李哲充滿了冷意的眼睛,落在窗外冰雪消融的春光之上。她仿佛看到了她的春天正破開冰雪,緩緩走進她已經(jīng)寂寞許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