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死了。

那么多人。

整座山。

前一刻還在你眼前活蹦亂跳的，下一刻就被燒成灰，化作沒有神智的怨靈，張牙舞爪向你撲過來。

那些像木逍花一樣明亮耀眼的歡樂，也像木逍花一樣枯萎在時光中。

死去的人是幸運的，被剩下的人是不幸的。

恨不能早死，恨不得同死。

可是既然剩下了，背著所有人的希望活了下來，就只能接過同伴肩上的擔(dān)子勇敢地挑起來，別無選擇。這個擔(dān)子，左邊裝的是責(zé)任，右邊盛的是仇恨。

孫悟空望著轉(zhuǎn)身背對自己的楊戩，暗暗握緊了金箍棒。

他差一點忘了，他的所有，都被眼前的這個人毀了，他差一點忘了，他的家都被這人燒了啊。

存在過的兄弟們，怎么當(dāng)作沒存在過？

受過的傷害，怎么當(dāng)作沒受過？

一個人做了什么事，就要承擔(dān)相應(yīng)的責(zé)任，這是必須的。所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死了的人，還在等著一個公道。

活著的人，還在等著一個交代。

所有人都在等著孫悟空，等著孫悟空恢復(fù)記憶，等著看孫悟空怎么做。

所以孫悟空一定會殺楊戩。

不殺楊戩，他不光對不起死去的那些兄弟們，甚至對不起壓過自己的五行山。

不過他不急。

五百年都忍了，還差這一時片刻？

且看楊戩要搞什么名堂。

在路上他用傳音術(shù)跟自己說要進(jìn)入玄光幻鏡決斗，孫悟空毫不畏懼地答應(yīng)了。玄光幻鏡里出現(xiàn)兩個人的生平事跡，孫悟空想先看看再說。

他不再是以前那個沖動的孫悟空了。像呼嘯的山風(fēng)吹過了勁，翻滾的海水退了潮，孫悟空已成熟起來。不論這種所謂的“成長”是好是壞，結(jié)果就是孫悟空已無法回到最初。

幻境里那只小猴子高昂起頭顱，望著楊戩遠(yuǎn)去的方向跟大樹爺爺說，總有一天俺要比二郎神還帥。

恍惚間憶起，曾以什么樣的心情仰望過高高在上的那個天神。

原來他忘記的，不止兄弟們的仇恨，還有最初對待楊戩的心情。

從知道楊戩的那一天起，就在想著結(jié)識他。

他抱著找楊戩學(xué)法術(shù)的心思離開花果山，那時候他的想法多單純啊，居然以為可以找到楊戩。后來真找到了，眼睜睜看著他從天上被打落海中，再眼睜睜看著他被一個女人救走。這讓他前所未有深刻意識到力量與身份的重要。

他求仙訪道，學(xué)了通天本領(lǐng)，有資格結(jié)識楊戩了。楊戩卻上天為官，成為三界執(zhí)掌刑罰的司法天神。一神一妖，沒有機會相識。

等到他們可以相識的時候，就是他們兵戎相見的那一天。

楊戩經(jīng)歷了滅門慘劇，拜師學(xué)藝，養(yǎng)大meimei，救母失敗，反天失敗，婚姻失敗，接受詔安，上天為官等一系列事情，奉旨來到了花果山捉拿妖王齊天大圣孫悟空。

兩個人的時間重合起來，他們身后的幻影成為同樣的景象。

交戰(zhàn)，孫悟空不敵，楊戩手下留情，刺向?qū)O悟空胸口的一槍臨時改變方向刺進(jìn)肩頭，孫悟空祭出捆仙索捆住楊戩，同時也被楊戩的本命鎖鎖住，兩人皆使不出法力，一時僵持住。

一場愛恨糾纏數(shù)百年的大戲，拉開了帷幕。

楊戩和孫悟空都聚精會神地看向幻境。

他們想重溫當(dāng)年的溫情。

楊戩用了五百年的時間才明白王家村的日子是他一去不復(fù)返的幸福。

孫悟空用了五百年的時光去憎恨楊戩。

他們都忘了初相識的自己是什么樣的。

王家村的楊戩與孫悟空玩鬧起來，楊戩把孫悟空壓在床上，撓他的胳肢窩，笑問，服不服？

孫悟空大喝，打死也不服！誑楊戩收回法術(shù)，一翻身騎在楊戩身上，大叫道，楊戩啊楊戩，你也有今天！與楊戩的身體接觸讓孫悟空有了反應(yīng)，楊戩說，你找個母的，釋放一下就行了。孫悟空問，那是找個女人還是找個母猴子呢？

“后來你找了女人嗎？”楊戩轉(zhuǎn)頭問孫悟空，“摘星坊？”

孫悟空點頭，眼睛眨也不眨直愣愣地盯著幻境。

“你知道花狐貍背后的勢力嗎？”

孫悟空懶得理會楊戩，只顧著看幻境里的景象。

楊戩想對他講花朝顏是九尾妖狐花燕來的手下，而花燕來更了不得，在你被壓五行山期間，他隱隱取代了你的地位。又一想，這種時候說這些，恐怕孫悟空不會聽，便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楊戩想提醒孫悟空小心花燕來，楊戩更想做的是替孫悟空殺了花燕來。此人多次殺孫悟空不果，心懷叵測，留著禍患無窮。忽然醒悟過來，怎么這個時候還在為孫悟空cao心呢？暗笑自己生來就是cao心的命，在進(jìn)入玄光幻鏡之前是抱著必死的心態(tài)的，此刻卻又在謀劃這些本不該歸他管的事，這樣的性子，什么時候才能輕松啊……也許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脫。

幻境里孫悟空手拿糖果怒問，你以為俺是小孩子呀！

楊戩頭不抬眼不睜地回答，你以為你不是呀！

楊戩和孫悟空看到這一起笑起來，又立即斂了笑。

幻境里孫悟空鉆進(jìn)楊戩的被窩，手偷偷摸摸地往楊戩的懷里伸。楊戩推開，拿出一顆糖果，向上拋，用嘴接住一半。孫悟空猛地一撲，張嘴從楊戩口中奪去糖果。楊戩驚愕地摸摸自己的嘴唇。這是他們第一次不算親吻的親吻。

“其實我也不是很愛吃糖?！睂O悟空道，“我只是喜歡逗你?！?/br>
“我知道。”楊戩道，“后來西游取經(jīng)的時候，我給你糖，你說過不喜歡吃。”

“你喜歡小孩子，我就做出一副什么都不懂天真無邪的樣子，討你的喜歡?！?/br>
“我知道。統(tǒng)領(lǐng)群妖與天庭對抗那么多年的齊天大圣怎么可能是小孩子?！?/br>
兩人都感到一種濃重的悲哀彌漫在四周。明明幻境里還是那么歡樂的情景。

“我那時真的愿意做一輩子小孩。”孫悟空道，“如果我放棄妖王之位，你會不會為了我放棄做司法天神？”

“首先你放不下花果山，其次就算你不做妖王我也要做司法天神，最后，我希望你成熟一點，你要明白這世上永沒有‘如果’?！?/br>
孫悟空恢復(fù)了一慣的冷笑：“二郎神果然還是二郎神?！?/br>
楊戩聽了，就擺出一副不動如山的樣子，神色平靜得毫無破綻。

第10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