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番外(3)
阿水醒過來很久都記不得自己是誰。連樣貌也是看水中倒影,隨鱗波扭動,并不真切,依稀清秀,遙遠而陌生。所在之地是被河水穿過的草原,早有云日,夜有星月。草原有牛有羊,吃草拉屎,生活愜意。阿水吃過幾口草,味道很怪,不再嘗試。好在他即使不吃,也不覺得餓。說到阿水這個名字,還是從另一個人口中得知。那個人長得很好看,眼神卻很怪。阿水見他一面,就毛骨悚然,恨不得一巴掌拍飛對方,老死不相往來。然而,那是不可能的。那人在草原上建了房子,長住下來。阿水現(xiàn)下還和牛羊睡在一起,過著日曬雨淋的原始日子,受風吹雨打,對遮風避雨的房子很是欣羨。但那人邀請他同住的時候,他又……拒絕了。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好似,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誡他,決不能再與那人太過親近。當時他還不懂為什么會有再這個字,直到很多年后才懂,卻也來不及了。那人被拒絕也不惱,干脆從房子搬出來,與他吃睡一處。草原無主,阿水不好意思趕人,只好趕自己,趕得遠了,那人又會跟上來,陰沉著臉,默然跟隨。有一夜,阿水尿急醒來,發(fā)現(xiàn)那人側(cè)躺在身邊,單手支腮,靜靜地望著自己,狹長鳳眼在月光下亮得嚇人,一下子將他的尿意驚了回去,半天才訥訥地問道:“你看什么?”“看你?!蹦侨寺曇舻统粒祮?,仿佛帶著鉤子,輕輕地撩撥人心。阿水道:“我有什么好看的?”那人道:“不好看。”和對方相比,自己的確不好看。饒是這樣,阿水也有點難過,翻過身,背對著對方睡了。過了會兒,那人又在后面輕聲補充:“可我看不厭?!?/br>阿水悄悄地紅了臉,下一秒,腰身就被攬入那人懷中。熱乎乎的氣息噴在脖子后方,有點癢,有點……心驚。腰上的手慢慢地往下移,沒出三寸,就被阿水惶急地按住了。那人身子往前拱了拱,貼住他的后背,老實了。阿水心跳很急,等了會兒,確定后方再無動靜,才放心,想移開手,那只被按住的手反客為主,將他抓在手里。“你還沒睡?”阿水聲音微微顫抖。那人道:“睡不著?!?/br>阿水安靜了會兒,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惑蒼?!?/br>一夜之后,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無形壁壘被打破,關系突飛猛進。阿水依舊害怕惑蒼,那是來自心靈深處的恐懼,像天性一樣不可抗拒,可又無法拒絕他的熱情。如果說對惑蒼的恐懼是天性,那么對他的了解就是本能。短短三天,他已經(jīng)記住惑蒼的一顰一笑,能從中分辨喜怒哀樂。惑蒼喜歡看他,睜開眼睛能對上他的視線,閉上眼睛依舊能感覺到那灼人的視線膠著在自己身上。視線里內(nèi)容也越來越復雜,好幾次他從睡夢中醒來,都能感覺對方熾熱的體溫以及壓抑的呼吸。他不懂它們代表的意思,可神經(jīng)日日夜夜緊繃,到后來,他開始失眠。只要惑蒼靠近,他就繃緊身體,只要惑蒼碰他,他就顫抖不已。這樣明顯的反應,惑蒼當然也發(fā)現(xiàn)了。惑蒼起先無視,依然固我,直到阿水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如受傷幼獸的嗚咽聲時,才安靜地退開去,順從地拉開兩人的距離。阿水觀察了幾天,發(fā)現(xiàn)對方始終謹守一米的安全距離,不遠不近,才漸漸安心。安靜的日子并不久長,一道閃電劈下,草原火起,牛羊竄逃。阿水游水回來,看著頃刻燎原的大火呆了呆,爬起來呼喚惑蒼。關鍵時刻,惑蒼卻不見了。阿水順著河流找了一圈,連房子也去過了,依舊沒有蹤影。他咬咬牙,朝大火沖去?;饎萋拥煤芸?,眼瞅著和火還有十幾米的距離,他不及轉(zhuǎn)身,就被迅雷不及掩耳的火舌吞噬。再醒來,火沒了,草原還在,牛羊還在,惑蒼還在,一切還是老樣子。阿水躺在惑蒼造的房子里,高枕軟榻,錦被繡帳。墻上掛著山水畫,花幾寶瓶,一樣不缺。看屋外,絕看不出屋內(nèi)精致如斯。這就是他,惑蒼,在哪兒都受不得簡陋。那幾日風餐露宿,想必不適得很。惑蒼道:“我回來看到你倒在水邊,大汗淋漓,受夢魘之苦。”阿水沉默。“游水起來要烘干衣服,濕漉漉得容易受寒。”“你試試這里,若是住得慣,就來屋子里住?!?/br>“……我可以睡外面?!?/br>“惑蒼?!卑⑺滩蛔〈驍嗨?/br>惑蒼抿唇看他。阿水輕聲道:“小仙也是仙,我不會受寒?!?/br>惑蒼臉色微變。阿水又道:“現(xiàn)下是什么年頭?這里是哪里?”惑蒼沉默許久才道:“離你沉睡,已過千年。這里是我的鏡中世界?!?/br>阿水點點頭,不再問了。從那日起,阿水開始閉關修煉,沒日沒夜地修煉,視惑蒼如無物。惑蒼冷眼旁觀,臉色一日冷過一日。半年之后,阿水閉關而出,傾全部仙力想打破結(jié)界、開啟通道。……失敗。阿水頹然地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天空。那場夢中火是潛意識對他的提醒,眼前一切,再美好愜意,也如鏡花水月。他相信過惑蒼,結(jié)果卻一次比一次不堪。但是,清醒如何,逃避如何,一只蚍蜉,撼樹是妄想。惑蒼要自己留下,便只能留下。惑蒼冷眼旁觀,看他功虧一簣,大局抵定,才慢悠悠地走出來。閑庭信步的模樣,仿佛勝券在握,但繃緊的肌rou泄露了他此時的彷徨無措,較阿水更甚。阿水轉(zhuǎn)頭看他,眼里灰灰的,一如沉悶的天空。“你想要什么?”惑蒼等了會兒,見他沒有回答,忍不住蹲下來,又問了一遍:“你要什么?”阿水眼珠子動了動,視線慢慢地有了焦距,凝固在惑蒼那張迷惑蒼生的俊臉上,火苗微微燃起,又很快熄滅,幾乎不抱希望地說:“我想離開……”仿佛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他眼皮略微抬起,緩慢又堅定地重復,“我想離開這里?!?/br>惑蒼沉默。這種態(tài)度對阿水來說,再熟悉不過。曾經(jīng)的很長一段日子里,當惑蒼不想回答他的問題,甚至不想與他說話時,就會像現(xiàn)在這樣,板著臉,抿起唇,眼神犀利地看著他,用無聲逼他退讓。他在沉默中一退再退,到如今,已無處可退。阿水低下頭,手指下意識地抓住一根柔弱又堅強的小草,似乎汲取了支撐的力量:“對不起?!?/br>惑蒼渾身一震。“當初盜用了你的容貌,對不起?!?/br>惑蒼成仙那日,他就在旁邊。漫天祥云中,一仙人金冠玄衣,傲然挺立,姿容絕世。于是一見傾心,以河妖的天賦,記錄對方的容貌,擅自盜為己用,被山神一狀告到天庭。本以為在劫難逃,恐懼之余,又添歡喜。許在天雷轟頂之前,還能再見一面。誰知對方不以為忤,反而將他點化成仙,守在身邊。他那時想:未來便是做牛做馬,也甘之如飴。若是想法能在最好的瞬間永恒停留,世間又哪來紛爭煩憂?人心善變,仙也不能免俗。他愛惑蒼,卻不夠盲目。今日結(jié)果,是必然,更是釋然。阿水的道歉,包含千言萬語,各種因果,落在惑蒼耳里,卻只有一個意思——后悔當初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