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王三次，危難之際挺身而出的少年將軍，舍生忘死赤膽忠肝，他是他的福將。

皇帝緩慢開口說道：“此事要查。但不可株連過廣。”

崔靈襄心中了然。自溫王入京，蒼虞山下第一戰(zhàn)，朝野內(nèi)外就已經(jīng)彌漫了濃重血腥之氣。他奉旨率刑部四司官與大理寺卿勘探過現(xiàn)場，詢問在場諸將士，卻沒有一人能夠說得清楚事件緣由起因。

綿綿細雨沖刷掉所有證據(jù)殘留。狹窄險峻林道下焦尸累籍黑煙嗆鼻。尸體衣物兵器全部憑空消失，沒有名牒文書可以確證死尸身份。想必物證早就已經(jīng)被人毀尸滅跡，化為煙灰一同消逝人世了。

崔靈襄心思靈透瞬間明白皇帝心中有一本清清楚楚的帳。

何人所為，因何而為，他不是不能追究，而是不想追究。從蒼虞山一戰(zhàn)，到禁宮嘩變，再到突厥人能夠避開重重關卡潛伏上陽宮對李元雍痛下殺手。鋪天蓋地的肅殺之氣彌漫長安全城。

皇帝為何仍按兵不動，是要養(yǎng)虎遺患還是令其坐大他也猜不透看不懂。

長安城中，令人看不懂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比如魚之樂為何同樣潛藏在麟德殿偏殿。為何能在算無遺策的幕后黑手手中活活搶出了李元雍的一條小命。比如劉御史冤死禁宮，宦官血衣力證動手的是魚之樂麾下親軍。但那隊親軍同樣憑空消失仿佛從未出現(xiàn)在后宮中一樣。

皇帝慢慢說道：“劉紹敬一事，查得如何?！?/br>
崔靈襄說道：“查驗得知，劉御史乃是被捆綁于籠中懸于房梁之上，以黑布纏繞全身令其無力反抗。御史全身俱為棍棒重擊傷痕，骨骼盡斷。是被人活活錘擊至死。人證物證齊備，只是兇手卻不翼而飛。應是早已逃亡出長安。”

皇帝皺眉思索片刻，說道：“倒令朕想起韓信的三不殺典故來。此事疑點頗多難免有人借此嫁禍，暗渡陳倉也未可知。朕自有打算，你且銷案吧?！?/br>
崔靈襄應是。

皇帝說道：“李南瑾，你過來……替朕擬詔?！?/br>
李南瑾坐臥不安自覺胡須都愁白了幾根。李元雍仿佛命犯天煞孤星一進長安便沒了他的好日子過。

他恭謹應答，不著痕跡看了一眼趙弗高。詔書擬制歷來只有二人可以代皇帝執(zhí)筆。溫王其一，皇帝寵臣趙弗高便是那其二。

他是先帝大周親為明哲保身向來循規(guī)蹈矩。皇帝待他不冷不熱他已是萬幸。卻不料皇帝竟然他代發(fā)詔書。這要寫的是什么？

皇帝慢慢說道：“唐立國百年。朕承宏業(yè)，維以治安天下，為務令觀。今李瑨岳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惡暴戾*亂，難出諸口。據(jù)父兄于蛇蝎心腸，照朋黨在鳩聚黨羽。種種惡端不可枚舉。難希冀其悔過自新，即隱忍優(yōu)容于何地。癡心妄想不安于室，是為戕賊，更敗國壤。令其蓬門負荊，敝褥跣足跪于神宮殿前克己悔悟，自撻其面?！?/br>
李南瑾手腕顫抖難以書寫。

皇帝斥責辱罵蛇蝎、暴戾、戕賊之詞絲毫不掩厭惡不留情面，罵的是駐守洛陽，永世不得入長安的廣平王李瑨岳。

亦是李愬恭的同母胞弟，陛下的親生第五子。

皇帝罵自己的親生兒子癡心妄想敗壞國壤。更令他裸露脊背背負荊條，穿著破爛衣裳跪在宮殿中向列祖列宗請罪。且還要自撻其面——要自扇耳光數(shù)落自己的錯失，簽發(fā)京兆尹與洛陽三公高爵在旁監(jiān)刑。

他明白皇帝為何要借宗正寺名義下發(fā)詔書討伐自己兒子。他要公諸于眾，要李瑨岳終其一生，都背負著這樣奇恥大辱。

這等折辱令人心寒驚怖。哪有半點父子情份可言。不過失勢王爺不受寵愛便被雷霆之怒波及，便要當眾受這等侮辱。天潢貴胄龍子鳳孫，或眾星捧月或賤如腳底之泥，都不過帝王一念之間罷了。

崔靈襄仍舊低眉順目恍若未聞，臉色都未變過半分。

這風燭殘年的老人家，兵不血刃便將自己兒子的最后半分尊嚴踩落地面令其受萬人“同情”。這“同情”之恥辱比受眾人嘲笑譏諷更能讓廣平王萬箭穿心永世難忘。

果然是知子莫若父。

李南瑾蓋了印章，捧著詔書膝行到皇帝跟前?；实蹞u搖頭不愿再看。

崔靈襄靜靜看著皇帝。他眼神蒼涼陰郁，竟讓崔靈襄想起刑部慘厲的寒牢。大牢堅不可摧全部由數(shù)米高的大塊青石砌成。青石鋪地周圍寸草難生，陰冷之氣長存常令人不寒而栗。

想必在皇帝心中，廣平王所在的位置，恰恰是這森重陰冷不見天日的牢獄。

他瞬間明白，皇帝不是不追究。而是在這權傾天下的帝王眼中，任廣平王再興風作浪爭權奪勢，都不過是跳梁小丑丟人現(xiàn)眼。

九五之尊煌煌龍椅，便是李元雍坐不得，也始終不會輪到他李瑨岳。

劉邦與韓信曾約定今生不負三不殺。見天不殺，見君不殺，見鐵不殺。皇帝與李瑨岳定曾有約定三不殺。劉紹敬御史冤死大明宮，不過是廣平王的憤懣不甘。

皇帝閉眸養(yǎng)神，忽又說道：“至于鞠成安……言行不謹擅自行事令朕失望。貶職東都昭武校尉，發(fā)配萬象神宮修葺宮墻，未遇赦不得奪復。”

第四十七章將心

皇帝說完未遇赦不得奪復之言，想了想，又道：“鞠成安現(xiàn)關押何處。”

趙弗高躬身答道：“關在甘露殿。”

皇帝道：“將鞠成安移到掖庭。鐵枷重鎖不得有任何人接近。若有人敢劫獄當場斬殺不必容情?！?/br>
掖庭地處偏僻東臨太極宮，遍地野草幽深宮巷，為皇宮中最荒涼蕭厲的所在。

眾人未有異議垂首稱是，魚貫退出寢宮。

崔靈襄姿態(tài)低婉手段雷霆，于兵防守備中迅疾下手，當晚輪值大明宮四處宮殿的神策軍、北殿守衛(wèi)軍、云羽衛(wèi)三百一十四人即刻被關進大牢分別審訊。

三百一十四位勛貴子弟將門之后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崔靈襄求的是速戰(zhàn)速決絕不可拖泥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