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王晶晶說了什么，高聲問：“她在哪個醫(yī)院？”

“在第二人民醫(yī)院！我現(xiàn)在馬上去！學長，我好害怕，崔老師她……”王晶晶的聲音顫抖著，嘶啞又惶恐。

“我也去，你先別哭了，醫(yī)院門口見。”

掛掉電話，匆匆向梁與儀解釋幾句，元一平攔輛出租車，向醫(yī)院趕去。

第二十八章

想來有些難以置信，從十八歲來深圳上大學，到今年，元一平已經(jīng)在深圳待了將近十年。

這長長的歲月里，他曾和同學徹夜喝著啤酒壓馬路，目睹這燈火輝煌的城市漸漸歸于沉寂；也曾在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帶著發(fā)傳單的學生走街串巷，出了筒子樓區(qū)又溜進別墅區(qū)；甚至，每當火車進入深圳站，站臺上“深圳”兩個大字，已經(jīng)在不知道什么時候，讓他有了絲絲縷縷的親切感。

元一平已經(jīng)離開甘城太久，久到深圳這個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熟悉的城市，竟然也漸漸熟悉起來了。

可盡管如此，在深圳，元一平?jīng)]有去過醫(yī)院。

他年輕，身體好，這些年感冒的次數(shù)都屈指可數(shù)——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元一平心里明明白白：他不敢。

可笑吧？元一平知道自己可笑。

這大城市的大醫(yī)院果然和甘城的醫(yī)院不一樣，元一平站在住院部大樓15層的走廊里，看著眼前雪白的墻壁，明亮的頂燈，以及每間病房門口的電子屏幕——恍惚得幾乎不知身在何處。

現(xiàn)在的醫(yī)院，裝修得這么漂亮了嗎？

直到護士推著擠滿藥劑瓶的小車從元一平身旁匆匆走過，他才猛地回過神來，只覺胸口一窒，忍不住一把抓住王晶晶的胳膊。

王晶晶抽噎著：“學長，崔老師她……”

“崔老師在哪個病房？”元一平低聲問。

“前面，A7病房……”

“……走吧。”

元一平深吸一口氣，A7病房就在前方，這短短的幾十步，他腦中好像閃過千萬個畫面，崔老師的臉，元一智的臉，畢業(yè)論文封面上崔老師的名字，元一智生了褥瘡的背——又好像什么都沒有，腦子是一片真空般的空白。

“小元，你們……有心了?！贝蘩蠋煹膼廴?，商學院的另一位教授宋老師面色疲倦地說。

元一平幾乎是呆滯地，喉結上下滾動，卻只擠出一個字：“我……”

他像被一簇箭釘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病床上躺著的那個老太太——那是崔老師嗎？那是她？！我上一次見她，她不還說打算去云南的農(nóng)村做調研嗎？

她怎么那么瘦，那么小？簡直、簡直是孱弱——崔老師不是這個樣子的。

不是的。

大二的時候，崔老師是元一平的班主任。評獎學金的時候元一平本來能拿一等獎學金，然而排在他后面的學生忽然花錢在省級期刊發(fā)了論文，綜合素質加兩分，把元一平擠到了二等獎學金。

崔老師知道之后，風風火火找到學院教學秘書，要為元一平討個公道。教學秘書一臉為難：“哎，崔老師，這就是學院的規(guī)定，那孩子的確是發(fā)了論文，這是該加分的……”

崔老師怒道：“交版面費發(fā)的論文也叫論文？那回頭評獎學金，大家都去花錢發(fā)論文了，還看什么平均學分績？！”

最終元一平還是拿了第二等獎學金，但在這之后，崔老師把他招進了她的項目組，大三評獎學金時，元一平因為在項目組參與了省級課題，一口氣加五分。

教學秘書無奈地笑了：“崔老師這個脾氣呀……”

再后來，學院改了加分標準，省級期刊發(fā)表論文不再加分。

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元一平覺得就是昨天，他捏著那張一等獎學金的獎狀，鼻子一酸。這場景就是昨天。

可崔老師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那么多細細的管子，被醫(yī)院白色的被子蓋著，不知插在了她身上什么地方。

宋老師直直看著妻子的臉，說，醫(yī)生說就是這兩天……

走出病房的一瞬間，元一平腿一軟，后背貼著墻壁險些滑倒在地。

原來醫(yī)院依舊如此，這是一個巨大的審判場。十年了，他以為自己能在這個世界上勉強地順利茍活下去——可是在醫(yī)院，他依舊束手無策，只能被釘在原地，眼睜睜看著生命飛走。

他還是恐慌，還是無力。

他將永遠恐慌，永遠無力，永遠等待著那達摩克斯之劍，于不知何時，倏然落下。

第二十九章

元一平和王晶晶坐在病房外，誰都不說話。王晶晶小聲抽泣著，元一平眼神發(fā)直，蜷著的手指隱隱發(fā)抖。

來往的病人護士似乎都對這情景見怪不怪了，路過時只是輕輕瞥一眼。

是的，在這地方，每一個人都周旋于病痛和死亡，誰又能顧得上誰呢？

不知就這樣坐了多久，直到一陣飯菜香飄進元一平的鼻子，他才回過神來。

走來的是個亭亭玉立的姑娘，拎著打包的飯。她身高目測有一米七，長臉大眼睛，面若桃花——如果她的眼眶沒有紅腫如核桃的話。

“你是……”姑娘的聲音是沙啞的。

元一平站起來：“我是元一平，崔老師的學生?！?/br>
“哦，”她抿了抿嘴唇，面色憔悴，語氣卻很柔和：“……謝謝你們來看我媽?！?/br>
“應該的，”元一平看著她被塑料袋勒紅的手指，問：“這邊……需要我來幫忙嗎？”

“不用了，謝謝你，”她朝病房里看了一眼，小聲說：“醫(yī)生說，太晚了。”話一說完，眼睛里流下簌簌兩行淚。

“然然——”她身后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元一平循著聲音抬眼，目光一抖——他竟看見王淵正快步走來！

王淵？為什么王淵在這兒？！

王淵顯然也看見了元一平，卻什么反應都沒有，只見他攬住崔老師女兒的肩膀，低下頭溫聲說：“進去吧，爸還沒吃飯。”

王淵身高肩寬，仍與上次見面時一樣，穿著工整考究的襯衫和西褲，崔老師的女兒伏在他肩頭抹了抹臉上的淚，這情形使她看上去更加楚楚動人。

他攬著她進了病房，元一平站在原地，錯愕地盯著他們的背影。

“學長，那是崔老師的女兒，宋然，”王晶晶以為元一平?jīng)]弄清來人的身份，解釋道：“那個男的是她……未婚夫了吧，之前有一次崔老師叫我去她家吃過飯，聽說他們快結婚了?！?/br>
元一平透過病房門上的一小扇玻璃，看著王淵從塑料袋里把盒飯取出來，彎腰遞給宋老師；然后他麻利地挽起袖子，把桌子上的水杯藥盒一一擺放整齊；末了，他再次環(huán)住崔老師的女兒，手掌輕撫她的頭發(fā)。

一個多么孝順勤快的，好女婿啊。

元一平愣怔地看著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