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沒有察覺到那人氣息的波動，有些氣餒的同時也有些驕傲。

看，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他還是能這般沉穩(wěn)平靜，就連那么一點點細小的波瀾都沒有。

沈瀾勾了勾唇角，笑容里有苦惱也有歡喜。

自我記事開始，每個夜晚都會有一個夢，夢中，是一個人的一生，完完整整的一生，喜怒哀樂，全都不缺，而那個人，和我?guī)缀跻荒Ｒ粯?。一樣的模樣，一樣的出身。爾后，每日清晨，我自夢中醒來，所有的情感全部消散，就好像根本就不曾體會過，可是，那個人一生的經(jīng)歷，卻都清清楚楚。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我都會入夢，沒有一夜例外。這樣的夢，曾經(jīng)令我很痛苦。我不知道夢中的一切是真是假，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就是我自己，我不知道，那些夢會不會在我身上成真。后來，我漸漸地知道了，其實，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開始的時候，他真的害怕，對未知恐懼是人的本能，年幼的他更甚，想要找個人細說，卻心知不可以。于是一直壓抑，直到后來慢慢地試探，漸漸地接受，接受夢中的一切。

夢中的那些情景，最為深刻的，便只有這么一個人。

他最深刻的愛戀，最難忘的痛恨，全都因著這個人。

愛戀因他而存在，痛恨因他的離去而蔓延。他甚至為了他，拋棄自己一生的信仰，撕毀自己自出生以來便被灌輸?shù)牡赖拢皇滞苿踊适覡幬?，逼得當朝天子吐血駕崩，毀掉自開國以來諸位帝君的努力，抹掉整個國家的興盛，坐視百姓艱難困苦，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

他看著對面氣息開始浮動的黑影，淡漠的聲音有些歡喜。

后來，我也證實了，那些夢，是真的。那是真正的未來。我開始利用這先知為自己謀取前程，一步一步布下棋子

牧葉站在那里，已經(jīng)愣怔了。

當年的他，身死后再度輪回，記憶依舊清晰深刻，痛苦仇恨依舊深刻靈魂，怨氣戾氣滿身，得不到解脫，他以為這只是他少喝了那么一碗孟婆湯，更以為，他其實已經(jīng)被天地拋棄，所以不能到奈何橋邊等那個人。

他直接輪回了，在一個全然陌生的，沒有他的世界里。

曾有一度，他無所適從。

那是一個自由但又束縛的世界。

那里的人擁有著遠超上一輩子的武力，但又被江湖所束縛，依舊為了名利爭斗不休。

他費盡力氣將所有的一切記憶掩埋，替自己帶上一個帶笑的面具，設定一個逍遙灑脫毫無拘束的性子，行走天下，他極力行善，積累功德，盡力忘記一切怨恨兇戾，做一個善人。所有人都以為，那就是真實的他。他騙了天下，也騙過了自己。

但真正的他，只是一具沒有了心臟的軀殼而已。他以為的將一切埋葬，其實是將所有強行從心中剜去，但他又尋不到東西往里填，便只能由著它一直那么空著

他一切作為，也只求上天憐憫，讓他回到他的身邊。

后來，我在宮中見了你。明明不是夢中昭示你我見面的時候，但見到你，我還是很歡喜。那時，我其實并不知道，為何就會那么歡喜。你不知道，見著你，我整個心瞬間就填滿了，踏實了，便就開始覺得，我其實是個真實存在著的人。

沈瀾依舊在那邊不住地說，此時，他已經(jīng)不在意牧葉是否在認真的聽。

但牧葉確實是認認真真的聽著，盡管他總在一旁想著自己的當年。

后來，他身死，本來覺得，那樣也不錯，總算可以到地府，去那奈何橋邊尋沈瀾，或者去那兒等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又在這個宮里醒來。

那一刻，他恨不得跪謝滿天神靈，感謝他們送他歸來。感謝他們將他送回一切尚未開始之時，他還有機會重來。他更有實力為自己爭取一個與他相守一生的機會。

清凈但并不荒涼的清涼殿，其實是他記憶中最深刻的地方。

在那里，他磨掉了孩童的純凈，蛻變成宮里一個不太及格但又不太糟糕的小太監(jiān)。

而在那痛苦的蛻變期里，他碰到了他

在那個有著高高宮墻森森規(guī)矩的宮廷里，一個四處碰壁受人磋磨的最低等無品小太監(jiān)，一個受嫡母壓制得殿下好意卻又被其他同伴排擠漠視的庶子伴讀，就那樣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他們每一日都只有那么一點點的時間在一起玩，相互鼓勵提點著一起摸索往前走。

于是，他開始在眾多小太監(jiān)中出頭，他開始在先生面前留下印象，他們一起努力，相互扶持。而在這些日子里，他們的感情不斷加深，然后，釀成了他們心底最烈的酒

而每日的夢境，也開始發(fā)生了變化。不再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生，而只是一個個片段，片段里，都是我，還有你。

沈瀾略一停頓，有些空茫的視線漸漸凝實：更令我震驚的是，我在夢中所經(jīng)歷的一切，所感受到的歡喜、難過、困惑等等，一應俱在。它們并沒有因為我脫離了夢境就全數(shù)消去。我開始想，這些夢境，會不會根本就是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因為都是我經(jīng)歷過的，所以我統(tǒng)統(tǒng)都記得？但早先，為什么就，都忘記了呢？

他的視線中，透出了疑惑，但依舊一一陳述：但盡管我那樣混亂著，對你，還是信任著。

他閉了閉眼：我信任你，也開始不自覺地遠離齊暄，我知道，他會傷害你

聽到這里，牧葉渾身一個激靈，昨夜的夢境再度浮現(xiàn)，他想阻止沈瀾繼續(xù)說下去，但他根本不能作聲，但幸好，這個屋子里充滿了沈瀾的氣息，讓他不至于窒息。

也許環(huán)境真的可以影響人。

當年他剛剛投胎，雖然依舊無法擺脫夢靨，戾氣滿身，但畢竟不像如今這般難以掙脫，深陷其中。

因為在夢里，就是他對你下的手。他將你帶走，不讓我見你，然后，將我鎖在了他的身邊，折辱我

那個詞乍然入耳，就像平地一聲驚雷，炸得牧葉整個人都混亂了，再顧不上自己的那些事，恨不得齊暄就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讓他百般折磨。被刻意遺忘和壓抑的恨意翻滾，直逼得他雙眼發(fā)紅，最后又是一絲鮮血溢出唇角，還未痊愈的經(jīng)脈再受重創(chuàng)。

這些事情，牧葉根本就不知道。他早早地就被齊暄關到暗牢里去了，消息全被封鎖，先是各種刑罰，后來就是那么一群人

直到死去，牧葉都沒有再得到沈瀾的任何消息，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而齊暄，更是恨不得將他生命中的他全數(shù)抹去

可那邊的沈瀾卻沒有注意到，他也不能看見，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里。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保不住你

沈瀾的語氣酸澀無力，耗盡了自己的所有，搭上自己的一切，最后還是保不住自己的心上人。

我挨了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