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著偏過頭，視線落在殿中的狻猊八竅香鼎上。秾華輕聲問：“官家不喜歡么？”

    他依舊不說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性情果真像在綏國時聽說的那樣，實(shí)在難以捉摸。好在大多時候可以保持謙謙君子的風(fēng)度，剝皮萱草這類酷刑暫且無緣得見，但和他面對面坐著，總覺得有種隨時直面癲狂的隱憂。其實(shí)她不喜歡和他相處，太壓抑，總是膽戰(zhàn)心驚。若早能預(yù)料到會陷入這種奇怪的困境，也許之前的一腔熱血會冷了一半吧！

    她想起云觀，和他不是同母所生，性情也天差地別。云觀像太陽下的樹，努力地扎根，努力向上伸展。在綏國當(dāng)了那么多年質(zhì)子，忍辱負(fù)重，卻比他樂觀豁達(dá)。他呢，長在富貴叢，離權(quán)力的中心那么近，別的沒學(xué)會，練出一手弄權(quán)的本領(lǐng)。天下得到了，還要怎么樣呢？依然不快樂，依然不滿足。

    她站起來，往前挪了步，“官家隨我去吧，若是不愛逗留，露個面去我宮里歇著，好不好？”

    他似笑非笑望她一眼，“皇后那么希望我去？”

    她無奈道：“孃孃吩咐的話，臣妾不敢不照做。況且官家是該到處散散的，心境開闊了，對身體也有益?！?/br>
    他搖搖頭，“我是問皇后，這樣盼著我去慶寧宮么？”

    他突然主動問起，打了她個措手不及。但這事也不是從未考慮過，所以沒什么可慌張的。她馨然一笑：“官家忘了，我是官家的皇后。孃孃說帝后琴瑟和鳴，則乾坤大定，天下太平。”

    “琴瑟和鳴？”他挑起唇角，再打量她，以一種截然不同的眼神，“皇后真愿與我琴瑟和鳴？”

    他換了種語氣，鋒芒畢露直擊人心，秾華一時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稍頓了下方道：“官家對我有懷疑么？畢竟我在紫宸殿受了冊封，也與你拜了天地，官家眼里女人的一生就這么草率？你若萬般提防，當(dāng)初何必立我為后？倘或你愿意，放我回大綏也無不可?！?/br>
    她有點(diǎn)生氣了，泫然欲泣的一張臉，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他看著她，眼里漸漸浮起嚴(yán)霜，但略一漾，又變出了個會心的微笑來，“我說了什么，叫你發(fā)這么大的火？你的封后詔書已經(jīng)詔告天下了，回綏國算怎么回事？萬一建帝拿你威脅我，要我拱手半壁江山，屆時我怎么辦？他們愿意讓你來大鉞做質(zhì)婆，我卻不愿讓我的皇后成為別人利用的工具。所以別再說要回去了……”他想了想，慢慢吟誦起來，“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鄉(xiāng)?！?/br>
    他把傀儡戲里的唱詞搬來用，冷不丁被個局外人聽到，必定誤以為他們之間感情很好。雖然他陰陽怪氣，秾華自己也該反省。剛才的確做得不對，這種話輕易不能出口，可是自己一著急，就欠思量了。如今冷靜下來，心里又開始惴惴不安。他是笑著說的，然而笑容里蘊(yùn)含了太多東西，誰也參不透。

    她低下頭，囁嚅道:“是我氣盛，失了分寸。張嘴閉嘴說要回綏國，實(shí)在小家子氣了。”

    “無妨?！彼c她錯身而過，低沉的嗓音留在空蕩蕩的大殿里，“我對你，向來極有耐心?！?/br>
    感謝大家打賞，鞠躬~

    ☆、第 17 章

    從福寧宮到凝和殿，未乘步輦，也不愿意讓人近身伺候，今上自己打傘，緩步在狹長的宮墻之間穿行。

    秾華落后幾步，偶爾抬頭看他，那身形從容疏闊，有風(fēng)吹進(jìn)他的衣裳，把兩個闊大的袖籠吹得鼓脹起來，袖口往上游移，燭簽劃破的傷口隱隱可見。漸至麗澤門，他走得愈發(fā)慢了，不時回身一顧，大約在等她。

    她快步趕上去，過了門禁眺望，凝和殿前美人來往，時照在不遠(yuǎn)處的臺階下侍立著，她抬手招了招，“把傀儡拿來，我和官家商量好了，今日要決一勝負(fù)。”言罷莞爾，提裙上了階陛。

    殿內(nèi)暗香浮動，笑語盈盈，只是他們一出現(xiàn)，眾人便沉寂下來，盈盈叩拜下去，與帝后請安。

    太后在座上笑道：“守禮是好的，不過并無外人，也不要太拘謹(jǐn)了?！闭泻舯娙俗?，又道，“六月六，請姑姑。原本是出嫁的姑娘回娘家的日子，只因娘子們出不了宮，大家聚在一起，討個喜興罷了。我這里叫人準(zhǔn)備了胭脂，官家既來了，請官家替娘子們畫斜紅吧！”

    天貺節(jié)有描紅點(diǎn)面靨的習(xí)俗，娘家走一遭，臉上帶了印記，可以避邪求福。太后是位心思活絡(luò)的母親，見縫插針地給諸娘子創(chuàng)造機(jī)會。秾華在一旁笑吟吟看著，娘子們面上含羞帶怯，今上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也是勉為其難，牽袖提起了托盤上的筆。

    人數(shù)不算多，連帶皇后總共二十九位。品階高的自矜，就算心里再著急，也表現(xiàn)得謙讓有禮。最后今上御筆點(diǎn)在了一位才人眉梢，那些妃嬪就如眾星拱月一般，把御座團(tuán)團(tuán)圍了起來。

    秾華心里嗟嘆，真難為他了，太后坐鎮(zhèn)，他不服也得服。她突然心情大好，自己摘了朵扶桑簪在發(fā)間。

    持盈過來，含笑掃了御座一眼，“娘子們今天很高興?！?/br>
    她唔了聲，“都是青春年華的姑娘，心里喜愛慕官家，平時礙于情面不好表達(dá)。今天借著過節(jié)好親近，meimei也去請官家點(diǎn)面靨，和官家多說幾句話?！?/br>
    “官家若有心，自不必我那樣趕附?！彼渎浯蠓?，一切隨緣的態(tài)度。轉(zhuǎn)頭看外面，見內(nèi)侍領(lǐng)著一個人往這里來了，她指了指，“圣人看，那個大概就是新來的直學(xué)士吧！”

    秾華順勢望過去，來人穿圓領(lǐng)袍，戴幞頭，雖無品級，但舉止都雅，正是崔竹筳。多日沒看見他了，猛瞧見個熟悉的身影，心里一陣歡喜。只是礙于眼下身份拘束，不能出殿去迎接他，便遙遙沖他頷首。崔竹筳見了，抿唇一笑，復(fù)隨黃門退到偏閣，靜待傳召。

    持盈一臉好奇的模樣，“圣人與直學(xué)士相熟么？”

    她笑了笑，“很熟，他是我的授業(yè)恩師?！?/br>
    持盈啊了聲道：“我真是羨慕圣人，進(jìn)宮后得太后和官家歡心，如今禁庭內(nèi)又有先生看顧。不像我，出了烏戎后孤零零的，甚可憐。”

    秾華隨口安慰她幾句，然后略抬了抬下頜，示意殿中娘子都已經(jīng)描完，輪到她了。

    持盈過去，施施然對今上道福，畢竟她的身份和其他人不同，今上很和煦，同她低聲笑談了幾句。秾華低頭品她的麥茶，有點(diǎn)心不在焉。黃門送時菜進(jìn)來，一盤一盤放在面前食案上，宮廷宴會的點(diǎn)心有隋唐時候的特色，精致靈巧。玉露團(tuán)、櫻桃畢羅、靈沙臛，半透明的皮子里裝各色鮮艷的餡料，太美太誘人，反倒不忍下箸了。

    她雖端坐著，心思全然不在這里。今上把妃嬪們打發(fā)了，最后一個應(yīng)當(dāng)是她，結(jié)果她無知無覺，不動如山。他也不生氣，自提了筆到她面前，她回過神忙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