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可是真正地要和一個紅鷲在一起啊。萬一哪天情況又變壞了，你就是他的軟肋，就是最大的靶子。

他們說的阿福都知道，早在百會時就知道。

他親眼看著他們每一天打著巷道戰(zhàn)，看著他們的頭顱插在桿子上作為黑幫的戰(zhàn)利品炫耀，看著他們被五馬分尸，塞進(jìn)一個小箱子里，也看著他們蒙著臉，將毒販拖到空地上，用槍指著他們的腦袋，扇著他們的巴掌。

可他也看到正是這些不怕流血的翅膀，才掃掉了蒙在百會的陰云。是他們的嚎叫，讓霧靄沉沉的天空撕開裂口。

是他們不要名分不要勛章，在黑鴉來臨之前沖進(jìn)最危險的火線，才為黑鴉開辟了一條路，讓云層上的人知道——我們還是可以和毒販對抗的，你看紅鷲就殺出了一條血路，那說明一切都還有希望。

如果為這樣的人承擔(dān)風(fēng)險，阿福愿意。

正如他愿意頂著駱駝的槍口撲上去，愿意冒死把信息傳遞出去，愿意坐在碼頭等著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到來的消息，也愿意用自己的喉嚨說，沒有紅鷲，下一個被崩的就是你。

第88章

敕棍捏著報紙細(xì)細(xì)地看，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

阿福說，都不提你們，是不是感覺很痛心。

敕棍沉默了一會，抬起頭來，對阿福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污點。”

阿福說，你講吧，你身上的污點還少嗎。

敕棍跟著笑了一下，把報紙摁下，道——“我就是一個毒梟的后代，我父親應(yīng)該是陶道的一個毒梟?！?/br>
說實話，阿福聽到這個真相是有點驚訝的。

他萬沒有想過敕棍居然是一個毒梟的后代，按照他的理解，毒梟都是腰纏萬貫的富翁，他們和緝毒隊有著不共戴天之仇，又怎么可能培養(yǎng)出一個紅鷲。

“我對他沒有印象，但最近公開的東西越來越多，我也查了一些資料，我覺得應(yīng)該沒有錯?！彪饭饔盅a(bǔ)充，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似乎也為自己說出的東西感到滑稽。

這是多么諷刺的事，而更諷刺的還是在敕棍在上周重返叔叔嬸嬸的老宅時，于一塊松動的地磚下面發(fā)現(xiàn)了那個木桶。

其實他并沒有抱著怎樣的期望返回陶道，他只是覺得既然紅鷲的生涯從他于這個小房子逃離開始，那生涯結(jié)束時，也應(yīng)該回返到原地告別。

這個房子已經(jīng)廢棄了，當(dāng)年的黃色境界條也早就風(fēng)化繃斷。

他踩在吱吱呀呀的木地板上，每走一下，都揚起無數(shù)的煙塵。

他看過自己吃飯的餐桌，看過寫作業(yè)的小桌子，看過破碎的花瓶和瓷器，還看過那一塊曾躺著兩具尸首的位置。

他仿佛還能回想起子彈穿過叔叔嬸嬸頭顱的一幕。

他們流了那么多的血，把地板的縫隙都填滿。他們的生命好像也鉆進(jìn)了這棟房子，即便過了那么多年，仍盤踞在每一塊磚、每一片瓦的后面。

那個木桶便是在嬸嬸經(jīng)常做飯的案臺下發(fā)現(xiàn)的。

或許也是因為年代久遠(yuǎn)，導(dǎo)致原本為暗格的瓷磚愈發(fā)松動。

敕棍將之掀起來，便看到了那一只木桶。

里面的東西用塑料袋包得好好的，防水防潮，是一疊疊嶄新的鈔票。

他從始至終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阿福，而現(xiàn)在他不想再隱瞞?？磥硭氖迨鍕饗鸫_實一直受著父親的資助，哪怕他們并不一定知道父親的真實身份。

他是靠著這些錢養(yǎng)大的，這些他為之對抗了十幾年的贓款。

那一刻他的情緒很復(fù)雜，沒有恨也沒有感激。只是如此的真相讓他感到無措，也讓他陷入一種深深的自疑之中。

但阿福覺得這不該有什么自疑，因為這說明——

“你父親認(rèn)為你的選擇是對的，”阿福說，“所以其他毒販找不到這筆錢，反而讓你找到了?！?/br>
沒有人能斷定毒梟的孩子一定是毒梟，正如沒有人能斷言鴉國的每一個人都和那些東西脫不了干系。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出身被上天安排成什么樣，但他們可以選擇走定好的那條路，或者換一條路。

“即使你的父親是毒梟，你也是紅鷲里的英雄。”阿福笑了。

他拍拍敕棍的臉，把報紙拿走。

那一天夕陽很紅，陽光鋪灑在廣闊的海面上，將碼頭、貨船和一個個集裝箱打成耀眼的金色。海天相接的地方猶如火焰在燒，它沸騰著將海水蒸煮，將蒼穹燃紅。

阿福捏著報紙走到碼頭邊上，他真是愛極了這個地方。

這是一片讓他不得安寧的土地，但即便讓他再選一次，他也愿意死在這里，生在這里。

第89章尾章

他看到的是一片廣闊的山田。

這里有他見過最多的樹，最綠的山，最清的河，還有最熱烈的陽光和最延綿漫長的雨季。

潮濕的土壤讓空氣變得舒潤，粘稠的夏讓皮膚變得黝黑，汗水便在月光下反射出熒熒的光，仿佛讓清澈的溪流蔓延到了身上。

這是一片能長出金子的土地，只要躺下，便能聞到金錢的芬芳。它柔軟濕潤，仿佛一個松軟的懷抱將人緊緊摟住，再吞吃入腹。

融化著他的rou｀體，讓他的靈魂和大地長在一起。

他正在下陷。

他不是站在土地上，是土地正和他合為一體。他舉起手壓在胸口，心臟砰砰地跳動著。他把手放在地上，碎石也隨著他的心臟節(jié)奏律動。

他奔跑了起來，試圖找到人的身影。他從溫?zé)岬哪嗤林邪纬鲭p腿，山與河便在他的身后遠(yuǎn)去。他瞇起眼睛追逐著月亮的方向，星辰和陰云則變了色彩和形狀。

他不停地向前逃離，直到黑夜變成白晝。

他看到月亮變成了太陽，看到廣闊的藍(lán)天和如雪花一樣的白云。

然后他看到了一個拉長的身影，那影在山腳，陽光將他的輪廓打亮，卻打不亮他的容顏。

影子的頭頂散發(fā)著裊裊青煙，招手讓他去。

他赤腳來到影子面前，于是看到了一片花田。

那人說，去摘一朵吧，摘了就能回到美好的世界。

他不知道影子是不是人，所以抬手去摸對方的心臟?？上裁炊紱]有感覺到，對方的胸腔和他的一樣空蕩。

對方扭頭看他，他卻看不清對方的臉。只有那影子嘴邊星火一點，閃閃爍爍，好像燃起希望的火光，又好似慢慢地把希望燃盡。

每一次吸氣星火就亮一些，每一次嘆氣煙霧便從黑影邊溢出。

影子拉住他的手，星火便遞到了他手里。

見著他猶豫，影子便說，你不會想永遠(yuǎn)這樣，這只是短暫的快樂，短暫的平和，世界終將變回原來的模樣，從古至今不變的只有金幣的香，以及一片混沌與荒蠻。

煙霧迷糊了他的視線，眼前的花田卻在一點一點地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