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要拔除土丘上荒草之時，庚敖阻攔，命人都退下，自己親自上前清理枯枝落葉，又拔除野草。

    阿玄默默加入，漸漸將周圍整理干凈，開始清除土丘上生出來的那堆野草之時，她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就在土丘之上，她看到生了一種對序葉序的草，它的顏色是紫色的，莖枝柔嫩，葉片如同鹿茸，覆蓋一層細(xì)細(xì)的白色茸毛，靠得再近些，阿玄仿佛聞到了一種濃郁的清苦氣息。

    庚敖伸手拔了一簇，那種清苦的如同藥味的芳香愈發(fā)濃厚了。他正要丟棄，被阿玄叫住了。

    庚敖一怔，停了下來。

    阿玄從他手中接過紫草，扯下一片葉子，揉了揉，捻出一些汁液，隨即湊過去，仔細(xì)地聞它的氣味。

    阿玄從小跟著僰父，認(rèn)遍了百草，但她從沒見過這林子里有這樣的草，并且，憑了她的經(jīng)驗和直覺，她斷定這應(yīng)該是一種能夠治病的藥草，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何功效而已。

    她再次聞了聞，隨即捻了一點葉子，送到嘴里，嘗了嘗它的味道。

    入口極苦，但片刻過后，舌底卻又泛出微微的甘津。

    “勿嘗！”

    庚敖急忙阻止。

    阿玄搖了搖頭：“無妨。葉片有被動物啃咬過的痕跡，必定無毒?！?/br>
    僰父從前曾說過，人雖為萬物之靈，但那些世代棲息在深山老林中的東西們，才是真正的道法天地，它們天生就有趨利避害的本能。這種她前所未見的野草，味道既如此苦，蛇獸還來啃咬，必是靈藥。

    這座土丘之下，息著那只曾被她救下養(yǎng)大的靈鹿，如今它想必早已化歸土壤，她不知今日這土壤之上何以會生出這種藥草，但她有一種直覺，這或許便白鹿留給她的慷慨的饋贈。

    她親手挖掘，小心地掘采了一半，連土帶泥歸置好后，和庚敖將土丘上的其余雜草清理干凈，最后只剩那種紫色鹿葉，留它們繼續(xù)在此伴著白鹿，亦造福于這林中的生靈。

    庚敖又親自取土，將墳丘周圍因為雨水沖刷變得塌陷下去的溝渠填滿，再以石壓牢，一切妥當(dāng)之后，一行人終于離開了。

    阿玄行了幾步，忍不住回頭，再看了一眼。

    四周靜謐無聲，有風(fēng)過，吹的土丘上的鹿草隨風(fēng)搖曳，發(fā)出一陣輕微的沙沙之聲。

    ……

    三年后，這個艷陽高照的秋日，距離西華關(guān)外數(shù)百里外，在那片廣袤的看不到盡頭的桑原上延續(xù)了千百年的平靜，被馬嘶和虎嘯之聲打破了。各國戰(zhàn)車和士兵列隊所揚起的塵土，幾乎遮蔽了半邊的天空。

    這三年中，穆侯庚敖戰(zhàn)無不勝，縱橫天下，在他剛過而立的這年，于桑原召天下諸侯會盟，宋、鄭、陳、衛(wèi)……這些地處中原腹地的大小共計十余國，紛紛應(yīng)召而來，會盟約定共尊天子，凡締盟之國，從今往后，未得周室和盟主國的許可，不得擅自發(fā)動對盟約國的戰(zhàn)爭，而一旦遭到盟約國外的勢力入侵，亦能得到盟主國的聲援和保護(hù)。

    這場會盟，雖名目上立下了共尊天子，維持不戰(zhàn)，但人人心中都清楚，這場會盟的背后，是穆國向天下宣告它真正稱霸于列國的象征。

    從這一天起，穆國正式開創(chuàng)霸業(yè)，再無哪個國家敢獨自貿(mào)然挑戰(zhàn)它的兵勢，穆侯威名，更是傳遍列國。齊、燕等地域較遠(yuǎn)之國，雖未加入會盟，但各自派遣使者前來道賀，當(dāng)日場面，壯觀無比。

    阿玄帶著一雙兒女，依舊在西華關(guān)里，等著庚敖會盟歸來。這日寺人余來傳話，說有人來到了關(guān)外，求見君夫人。

    阿玄問清來人，沉吟了下，叮囑春照看孩子，自己換了衣裳出來，命人將齊翚帶入。

    一晃多年未見，齊翚比阿玄印象中的模樣已經(jīng)老了許多，不過也就三十多歲，兩鬢卻已微微見蒼，見到阿玄，他向她行禮，態(tài)度恭恭敬敬。

    阿玄面帶微笑，請他入座，他命人奉上一只他帶來的寶匣，卻被阿玄阻止了。

    “夜邑君尋我至此，可是有事？”

    因為他曾是息國貴族的身份，阿玄對他很是禮遇。

    齊翚注視著阿玄，忽然從座上起身，來到她的面前，朝她雙膝下跪，叩首道：“翚愿傾盡財富，盡數(shù)貢獻(xiàn)于君夫人，只要君夫人肯勸穆侯重立息國！”

    阿玄沉默之時，他又道：“翚知此行冒昧，更兼不情之請，不該在君夫人面前開口，然倘若不見君夫人一面，便是身死，亦是不甘！息國不僅是我齊翚之故國，亦是息后之故國，息后縱然不在君夫人面前提及此事，心中恐怕也有遺恨，難道君夫人便絲毫也不肯憐憫？”

    “可笑我齊翚，從前窮竭精力，只為復(fù)國，到頭來依舊成空，如今天下，能助息國復(fù)立之人，唯穆侯一人耳！而穆侯盛寵于君夫人，天下更是無人不知，倘若能得君夫人垂憐，就此在穆侯面前說上一兩句話，穆侯必有所考慮。倘若能有如此一天，于我齊翚，于千千萬萬的息國遺民，宛如再造之恩！”

    他再次向阿玄叩首，直身之時，眼中隱有淚光閃動。

    阿玄注視了他片刻，問：“倘若穆侯真的助息國復(fù)立，當(dāng)扶何人為君？夜邑君請告訴我。”

    齊翚張了張嘴。

    “我的舅父成甘嗎？你當(dāng)也知，便是連我母親，對他如今也早已失望，扶如此之人立國，夜邑君真認(rèn)定是件好事？”

    齊翚忙道：“倘若成甘公子不妥，還有其余公族之人……”

    阿玄打斷了他：“夜邑君，有一事，我一直不解，你可否告知，你為何如此執(zhí)著于復(fù)國？”

    “翚之父、祖，世代深受息侯之恩，翚生而為息國之人，死亦為息國之鬼。翚早知復(fù)國如同一夢，然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不為之奔走，愧對先祖，亦愧對息侯！”

    阿玄搖了搖頭：“你可曾想過，民眾真正所欲為何？不是一個名為息的國和王，而是能為他們帶去安定生活，有飯吃、有衣穿的王。天下各國紛爭，如今不過剛起了個頭，日后只會愈發(fā)暴烈，縱然息國得以復(fù)立，以如此國小民寡之國，如何能如你所愿，于列國傾軋之中得以永繼？不止息國，這天下也是同理。世上沒有永世存繼的國，更無永世存繼的王。我敬你的孤臣之心，亦有感于你對故國的執(zhí)念，只是今日，即便是我母親開口，我也不會要穆侯再去復(fù)立一個已然不存的國家。”

    “息國氣數(shù)已盡，如人之耄耋壽滿，讓它就此消失，豈不更順應(yīng)天道？”

    阿玄最后說道。

    齊翚神色黯然，目中的最后一點希望光芒亦漸漸消滅，終于，朝著阿玄行了一禮，啞聲道：“君夫人之言，翚領(lǐng)受了，告辭?！?/br>
    阿玄立于關(guān)樓之上，目睹齊翚和他的隨從們漸漸遠(yuǎn)去的蕭瑟背影，最后將目光投向遠(yuǎn)處桑原的方向。

    唉，他若還不回來，不止一雙兒女，就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