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信，卻又不知該如何措辭，思忖半天后忽然靈光一現(xiàn)，想爺如今也號稱讀書人了啊，為什么不能附庸個風(fēng)雅，效那些文人士子寫一首情詩給他，于是又殫精竭慮引經(jīng)據(jù)典捏造了一首四不像的詩出來：“聞君蘭房獨(dú)處至今，吾亦不曾輕許他人。夕波盡處長安晚照，恩怨可做過眼煙云。此生何苦孤絕終老，秉燭成歡百年沉淪。天瀾圣宮落櫻尚在，可否與君憑欄共品？”

這詩被小鷹送到明染手中之時，明染被酸得牙都要倒了，但不知為何一邊覺得尷尬一邊又來回看了幾遍。末了透過薄薄紙箋，卻似乎看到虞勁烽佇立于泉州海岸邊，隔著云山蒼蒼東海泱泱，碧色雙目波光瀲滟看過來，似乎幾十年幾百年都不曾改變過，依舊是塞外初見時那般少年意氣英挺峻拔。

沉吟良久，他終于提筆給虞勁烽回了一行字：“你把小舅父送過來?！?/br>
鷹投長空翩然遠(yuǎn)去，三個月后，虞勁烽帶著鐘栩應(yīng)邀行至天瀾圣宮外。

三道宮門次第開放，明染于觀濤殿外鄭重相候。他身后是綿延數(shù)百里的沌山山脈，青鳥峰嵐氣繚繞晦明不定，天瀾圣宮鱗次櫛比飛閣流丹。長風(fēng)徐來，掠起他墨色長袍，似欲乘風(fēng)而去。

但他的鄭重并沒有維持多長時間，見鐘栩臉色發(fā)白驚疑不定打量自己，恍惚而苦惱的眼神，似乎想認(rèn)卻又不敢認(rèn)的模樣，明染一陣風(fēng)地從臺階上沖了下來，將他緊緊摟入懷中：“小舅，你記不起我了嗎？我是小染！”

鐘栩喃喃道：“小染……”天然的血脈相通讓他驟然間靈智頓開：“你是染妹子！你是我外甥！”

明染：“?。抗冒晌沂侨久米?。”

鐘栩凝神打量他，片刻后悲喜交集捧住了他的臉：“真是染妹子，可是看著為什么和從前不一樣了！”

明染笑道：“老了唄?！彼餍詫㈢婅蚩干霞珙^，又一陣風(fēng)地沖上臺階，一邊跟他糾纏著：“小舅這臺階太高了，我抗你上去。只是我聽說你先記起來大表哥，為什么不是我？難道我不是你親外甥？是誰跟你雞鳴狗盜一起長大的？你必須把我排第一，不然我可不答應(yīng)。”

鐘栩驚慌失措，抓緊了他胸前衣服：“哎呦哎呦要吐了，你慢點(diǎn)。你在我心里當(dāng)然是第一的，只是你大表哥他也是我的親外甥?。∪绻隳苤浪南?，我……我還是想去看看他，行嗎？”

明染道：“看什么，看他那張酸臉？小舅你就別惦記著他了，如今咱們竭海城六姓子弟可比從前多了不少，保管能給你湊一整出教坊大樂來，我替你彈箜篌，唯你馬首是瞻！”

甥舅二人歡歡喜喜跑了，把虞勁烽孤零零丟在臺階下。他望著明染鮮龍活跳的模樣，欣慰的同時又不禁黯然無語，想他那二指寬的紙條上說讓自己把小舅父送過來，可自己究竟是該走還是該留，他卻并未明言。

他彷徨猶豫了一會兒，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明染將鐘栩小心翼翼放下地，卻忽然又回頭看著虞勁烽，兩人一上一下遙遙相望沉默無語。末了明染唇角輕輕一彎：“難道你也要我下臺階去扛你？自己上來?！?/br>
虞勁烽咬了咬下唇，微笑道：“那我怎么敢？不過我的腿被野牛踩瘸了，好容易才爬到這里，你不拉我一把，我還真上不去?！?/br>
明染道：“你可夠嬌氣的?！睆?fù)又下臺階沖著他伸出一只手，虞勁烽忙握住他的手按在心口上，雙目中笑容滿滿似要流淌而出，明染語氣卻忽然冷淡起來，似乎有些咬牙切齒的：“我試了試，果然忘不掉你，只是好的壞的都糾結(jié)在一起，分也分不開，你說怎么辦？”

虞勁烽澀笑道：“都記得最好，回頭慢慢兒跟我算賬，想怎么收拾我都行?！彼聊蹋謬@息道：“唉，你可不知我有多想你?！?/br>
明染道：“真的想？”

虞勁烽道：“真的想。相思刻骨?！?/br>
明染怔怔凝望他，心中百般滋味難言。手被他攥在手心里，緊緊的，暖暖的，仿佛連心也一點(diǎn)點(diǎn)落到了實處，不再飄飄然浮于半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六合八荒無處可依。

他輕嘆一聲，終于道：“那就再信你一次吧?！?/br>
虞勁烽立時打蛇隨棍上：“明翔軍合伙嗎？”

明染：“合，不合便宜了那個總是蠢蠢欲動的貨?！?/br>
虞勁烽：“好，合伙后先休養(yǎng)生息幾年，你說往哪兒咱就往哪兒，往東往西我都跟著你?！?/br>
他們初遇于長煙落日的塞外，重逢于繁華綺麗的云京，并肩作戰(zhàn)于浩瀚無際的東海，最終卻無奈相別于滾滾東逝的江上。曾經(jīng)互相愛戀過，寵溺過，徹夜縱情過，也曾互相傷害過，動搖過，無情背叛過，多少年的流光都在彈指一瞬間荒蕪湮滅，空自落寞而孤寂?？扇羰窍腴_了，放下了，也不過如此而已。

原來孤帆遠(yuǎn)棹，總會走上歸程，原來滄海無邊，彼處果然有岸。

【本文完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