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自送他們出了州衙，喚親衛(wèi)護送他們回羽子坑舊宅，才轉身又進了州衙。

    州衙里，陳元初還穿著李穆桃給他換的一身衣裳，正在大堂上和一些官吏說話。陳太初走到門口，聽見里面正在稟報糧草的事。

    “生怕利州路援軍所帶的糧草不夠，百姓們午后就開始往州衙門口送糧?！北娙艘婈愄跞雰龋娂姽笆謫柊?。陳元初招手讓他在自己下首坐了：“你也聽一聽?！?/br>
    戶曹的小吏看著手中密密麻麻的賬冊：“雖說被夏狗們搜刮走不少，但短短三個時辰，百姓們已經送了八千多石糧草來，加上夏狗還沒來得運走的，現五城內共有精米三萬石，糙米兩萬五千石，大麥四萬三千石，黃河粟三萬石。四萬禁軍和一萬義勇，還有七萬民夫，這些夠吃半個月。另外馬用的青稞有八千石。只是管事的幾位參軍都不在，下官不知該如何調派。”他身旁黑壓壓一群死里逃生的官吏，品級最高的是三位秦州學官，而判、司一個都無。只有七八個主簿和縣尉，還有白發(fā)蒼蒼的一位廟令。

    陳元初強壓著體內肺腑遭受的凌遲般的痛處，垂目看著自己面前的官員名冊簿子。一道道黑線劃去的，都是往日熟悉的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整個秦州州衙，僅剩三十余人。

    “朝廷未有派遣，大敵當前，我等當便宜行事?！标愒蹰_口道：“利州路大軍來援，隨軍民夫只背了一個月的用糧，自當先調配精米和大麥給他們各營。我們自己一萬多人，先吃黃河粟和糙米。太初你看可有問題？”

    “理當如此。”陳太初頷首道。

    又議了半個時辰，將市易務市易司鑄錢監(jiān)和幾處大礦的事情都一一安排妥當后，眾人才躬身告退。

    看著最后幾人走出了大堂，陳元初再也支撐不住，直滑下了椅子。

    陳太初上前一把抱住他，將他背到屏風后的羅漢榻上，只見他渾身顫抖不停，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

    “大哥——”陳太初要喊人去請軍醫(yī)，卻被陳元初一把拉住。

    “不用，我心中有數，每日到了這個時辰就要發(fā)作，稍后就會好很多?！标愒跏种冈谔傧侠鲆粭l條白印，下唇咬出了血，卻露出一絲笑容：“太初，你不懂，我這身子越疼，心里就越好受?！?/br>
    陳太初鼻子一酸，他懂，他當然懂。蘇昕離世后他也是這樣，所有的疲憊苦痛饑餓，好像都是自己懲罰了自己。

    陳元初深深吸了口氣：“是我，是我逼著她練游龍箭的，是我日日陪她練陳家槍的。我聽見了，梁氏要她扮成我出戰(zhàn)。太初——”他在地牢里一直想說的話，終于說出了口：“爹娘和你們在京中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都是因為我，我色令智昏，我——”

    “不是你，大哥，是因為我。”陳太初眼中男兒淚終于慢慢滑落：“是我，是我害得穆辛夷成了傻子，爹娘才把你留在了秦州的，你是在替我償還她們。要說起因，我才是罪魁禍首?！贝蟾缈险f出來就好，他若一直避之不談，又怎么能放下。能說出來的，總有一日會過去，會忘記。

    陳元初搖著頭，按住了陳太初的手：“太初，我們要去攻打鞏州！”

    陳太初猛然抬起眼，看向還在和體內劇毒抗爭的陳元初。

    翌日，五城百姓近萬人齊出殯，滿城皆白。陳太初、種麟和利州路的十多位將領，在州衙門前設祭壇，祭奠秦州兩次大戰(zhàn)中不幸逝去的近三萬軍民英魂。凈土寺、華嚴寺、南郭寺一百多位高僧高唱梵號，開始為期七天的超度法事。

    五日后，秦州大捷的消息抵達京師。朝中人心大定，秦州乃秦鳳路重中之重，短短一個月不到就能只靠利州路援軍收復回來，截斷了西夏從蘭州熙州鞏州秦州鳳州的貫通長線，令攻打京兆府的西夏大軍成了孤軍。一旦隴州、岐州和秦州三軍合圍，很快就能收復鳳州、鳳翔府。一旦收復鳳州、鳳翔，梁氏的二十多萬人馬便成了甕中之鱉。

    ***

    蘇瞻從宮中回到百家巷，將陳太初隨軍報發(fā)回的家書交給了蘇昉，讓他去后院轉給魏氏：“陳元初不肯回京，燕王殿已下令命御醫(yī)院和御藥的醫(yī)官和勾當們明早就帶著藥物奔赴秦州，當傾盡全力為他解毒療傷。你既是陳太初的大舅子，又和元初相熟，代我好生寬慰寬慰魏娘子。兩軍對戰(zhàn)，被俘不降的將領，能活著已極難得。明日皇榜便將張貼捷報，為他洗清叛國投敵之冤?！?/br>
    想起陳家父子五人皆在沙場上搏殺，后宅那位魏娘子卻每日寧靜淡泊，安心做著腹中胎兒的小衣裳小鞋子，蘇瞻不由得長嘆一聲。魏氏她這點倒和阿玞極像，沉得住氣，壓得住陣，無懼無怖。

    蘇昉躬身應了，想起昔日陳元初一騎絕塵，張揚飛舞的紅色發(fā)帶，勝過無邊春-色的笑容，心頭更是沉重。

    魏氏本來已經歇下，聽聞有太初的家書，趕緊披了薄褙子就爬了起來。

    蘇昉默默站在一側，看著燈下魏氏靜靜盯著那薄薄兩張紙，慢慢的，一滴一滴的淚落在紙上，暈開墨花。他想開口寬慰她，卻又覺得說什么都多余，都無用。

    魏氏她一動不動，許久才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龐：“寬之，可否代嬸子寫封家書？”

    蘇昉輕聲應允了，派人取了紙墨筆硯，將琉璃燈挪到窗下的長案邊，提了筆，似有千鈞重，若是她自己寫，只怕怎么也落不下筆去。

    魏氏垂眸看著手邊的燭火，一只手輕輕放在了微凸的小腹上，輕聲道：“大郎二郎，你們的妹子已經會動了，動得比你們那時候都厲害。她真懂事，從來不為難娘。娘住在太初的岳家，十分太平，有人說話，吃得也好，還不用下廚，又沒有你們四個煩人精煩娘，好得很。”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有些哽咽：“娘好的很，就是早上腿會有些腫，元初你這個臭東西，還不滾回來替娘捶捶腿？”

    蘇昉閉了閉眼，抬起手中筆，筆頭輕輕劃過他眼下，了無痕跡。

    “你不肯回來就算了，省得汴京的小娘子們把百家巷擠成百花巷?！蔽菏虾鴾I笑道：“你們兩個替爹娘多照顧照顧你們外翁外婆，元初你再不愿意吃野菜餅也要吃上一兩片，讓你外婆高興高興。夏日里吃瓜別再用拳頭砸碎，你外婆看不得你弄臟衣衫。娘今年只給你們妹子做衣裳，就不給你們做冬衣了，你們兄弟四個記得趕緊打贏了回來，自己去成衣鋪子買。若見著你們爹爹了——”

    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