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札記，九娘這才覺得疲憊不堪，想起前世自己的那幾十本札記，不知道是在阿昉那里，還是被收在那個雜物間的箱子里了。若是找得回來最后兩年的幾本，興許對照現(xiàn)在的情形，能找出些蛛絲馬跡。翻來覆去，才略睡了一會兒。

    待玉簪喚醒她時，已近午時。

    “舅老爺程大官人來了，帶了好些禮，堆滿了木樨院的院子。”玉簪一邊替她梳頭，一邊小聲說：“程大郎也來了。四娘七娘都在正屋里見禮呢。”

    九娘伸手指了指那根喜鵲登梅釵：“還插這個就好?！?/br>
    玉簪輕輕替她插上：“娘子說姨娘還沒醒，您就不用去前頭見禮了。”

    “爹爹他上衙去了嗎？”

    慈姑捧過銅鏡給九娘照了照后面：“郎君今日告了假，也在正屋里陪著舅老爺說話呢。稍后該去翠微堂見老夫人了。十一郎今日學里也告了假，剛剛見過了舅老爺，在東小院里守著呢?！?/br>
    “二哥呢？今日可上值去了？”

    玉簪回道：“修竹苑卯時來了人，說昨夜信就送去太尉府了，回話說今日肯定能送藥來。一早二郎也已經(jīng)入宮去了，晚些就應該有音信，您別急，姨娘退了燒，就沒什么大礙了?！?/br>
    九娘舒了口氣，略用了些慈姑留好的湯水，就去了東小院。

    不多時林姨娘也醒了，只覺得臉上也沒那么疼痛難當了，肚子倒咕嚕咕嚕響了起來。

    “餓了？真是有其女必有其——”十一郎孟羽嘆了口氣，搖了搖依然很大的腦袋。九歲的他搬去修竹苑兩年了，已經(jīng)習慣掉些不倫不類的書袋，身子已經(jīng)開始竄高，臉上還胖嘟嘟的，倒和九娘小時候很像。一句話沒說完就被九娘一巴掌擼在腦殼上。

    “又想背書是不是？”

    “不想！”十一郎趕緊喊：“寶相jiejie，把那烏鱧湯快端進來，九姐要喂我姨娘喝湯了?！彼D(zhuǎn)過臉對林姨娘抱怨：“姨娘，等你能說話了，得好好勸勸九姐，我都被她打笨了！我堂堂男子漢小丈夫，這頭能隨便碰嗎？”

    九娘笑著摸摸他的大腦門：“阿羽說的對，九姐錯了，對不??！”

    十一郎退開兩步：“你認錯最快，屢說不改，我才不信你?！?/br>
    林氏看著姐弟兩個在自己面前耍寶賣乖變著法子讓自己安心，也知道自己昨夜算是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越想越后怕，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九娘扶她起來給她擦了眼淚：“可不能哭啊，眼淚是咸的，傷口上撒鹽可疼了，還不容易結(jié)痂?！眹樀盟s緊收了淚。

    九娘喂林氏吃了碗火鴨絲軟面，喝了碗烏鱧湯。跟著指點寶相怎么用極軟的紗布替林氏刷牙凈面，怎么敷玫瑰花油。

    收拾妥當了，九娘拿了本，讓十一郎講講容止篇。十一郎講了兩篇，心下疑惑，雖說姨娘愛漂亮，難不成聽著美男子的故事還能療傷止痛？可看到姨娘專注地盯著自己，手也不往臉上摸了，就接著說起“看殺衛(wèi)玠”來。

    她們這邊三個關(guān)起東小院的門不聞窗外事。木樨院里的程氏卻懷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大哥你說要替大郎求娶誰？”

    程大官人笑瞇瞇地又說了一遍：“自然是我嫡親的外甥女阿姍啊?！?/br>
    程大郎眨了眨眼睛，想起四娘，又想起九娘，就覺得臉上被打過的地方又開始疼。這次還會不會被打？他偷眼看看姑母。

    程氏也在看著他，下眼瞼直跳。

    孟建看看妻子，再看看大舅子，勉強笑了笑：“對了，其實阿姍和蘇二表哥家已經(jīng)在議親——”

    程大官人沉下臉來：“怎么？我這個哥哥比不上表哥親？還是你們兩口子嫌棄程家是商戶之家？”

    程氏自然搖頭不已，心中哀叫真是禍事成雙來。程之才這小王八蛋什么時候打上阿姍的主意了！

    “爹爹和娘也說，這許多年沒見過阿姍了，若咱們程家孟家能親上加親，是最好不過的，干脆舉家也遷入汴京來。哥哥我已經(jīng)給開封府進納了五萬束稈草，大郎過了中秋好歹也是開封府的主簿，從八品的官員。他又是我程家以后的當家人和一族之長。阿姍從小就能寫會算，性子也潑辣，又在汴京和那些官宦家的小娘子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日后也能給大郎做個賢內(nèi)助。這可不是天作之合？”程大官人端起茶盞，悠然地喝了一口。

    程之才一想到這幾年難得遇見幾次七娘，她都是橫眉豎眼的母夜叉模樣，賢內(nèi)助？爹您最大，您說什么就是什么。但還是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屏風后頭忽地跳出一個人來，幾步?jīng)_上來抱著程氏大哭起來：“娘！我不要嫁給表哥！我不要！”

    七娘哪里管舅舅的什么面子和臉色，轉(zhuǎn)過頭對著程之才喊道：“你明明是喜歡四姐的，快跟大舅說實話！”

    程大官人砰地一聲放下茶盞，喝道：“大郎！竟有此事？！你怎不早說！”

    屏風后的四娘如墮冰窖，鶯素的話似乎在耳旁回響，只覺得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wǎng)迎頭罩下。婆婆！誰來救救我！阿妧，阿妧？你定有法子的！

    ***

    翠微堂的侍女敲開東小院的門：“來了位貴客，要見九娘子。老夫人請九娘子過去呢?！?/br>
    九娘剛給林姨娘又涂了些玫瑰花露，猜想怕是陳太初送藥來了，趕緊叮囑了十一郎幾句，匆匆?guī)е耵⒏膛小?/br>
    等進了翠微堂的正院，侍女卻穿過院子，繼續(xù)往西邊擷芳園而行。九娘一愣，看看翠微堂廊下只有畫眉鳥唱了幾嗓子，侍女們閑閑的模樣也不似正堂有客。那引路的侍女轉(zhuǎn)身笑道：“貴客在擷芳園里等著呢。九娘子這邊請。”

    擷芳園前后是長房和二房的院落，九娘平時甚少來。進了園子，眼前一亮。不同于積翠園的翠綠一片，此時夏末，園中的池塘兩側(cè)七月芙蓉生翠水，矮處卻密密麻麻鋪滿了金黃的秋海棠，正合了紅樹間疏黃，流水淡，碧天長。

    隔了十幾步，九娘就聽到杜氏的聲音，一抬頭看見她正站在芙蓉樹下，指著樹上說些什么。身邊一個少年應聲高高舉起花剪。

    一旁的侍女們挽著花籃，都看著木芙蓉樹下的少年郎掩嘴輕笑。幾個穿著青色襕衫的男子站得遠遠的，垂目靜立。

    九娘疑惑地走近去，福了福：“大伯娘？”

    杜氏一轉(zhuǎn)頭，笑說：“說曹cao，曹cao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