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叩了叩車廂門，羨之回身啟門，探出腦袋問道：“何事？”

“之前有個小郎君讓我物歸原主的?！蹦侨诉f出了一枚環(huán)珮，羨之看著那人雙手捧來的東西，瞬間變了臉色，頓時煞白了去。他僵立在了原處，一動不動，當(dāng)然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羨之？”謝陵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狀，肩頭更是有些顫抖，謝陵輕喚了一聲。

“嗯？”羨之背對著他們應(yīng)了一聲，才顫抖著抬手，從那人手中拿過環(huán)珮，手指摩挲過那環(huán)珮上的刻字。那一個“羨”字，他從小看到大的，現(xiàn)在羨之自己卻有些看不懂，認不得了。

羨之將這枚玉環(huán)佩攢在手中藏進袖下，玉環(huán)佩還是溫?zé)岬?，想來之前也是那人貼身戴過的。如今這點溫?zé)釁s一點都傳不到羨之心里，甚至讓他止不住地打著冷戰(zhàn)。

他沖那人道謝后，回了身，謝陵的目光直繞著他轉(zhuǎn)，半晌也沒問出口，倒是趙祚替他開了口，輕聲問道：“怎么了？”

羨之猶豫了一番，趙祚待陸岐與他之間那點事的態(tài)度，他是知道，正因如此，他才猶豫。而現(xiàn)在陸岐是成了自己的七寸，是別人只要掐住了陸岐，就是掐住了他，如此便由不得他猶豫下去。

他咬了咬牙，才道：“那個……方才陸岐在大牢里?！?/br>
“陸岐？”趙祚疑惑道。

“他不是被梁相的人帶走的？”謝陵離開重闕前，便聽見了有人來傳了這消息，他當(dāng)時還讓昭行的人不要攔了，梁策的好壞，陸岐早就有分辨了。這是非黑白的分辨，謝陵總還是相信陸岐的。沒想到，竟多生了這一出。謝陵沖羨之招了招手，讓他坐過來。

“不知道，但他剛才就在大牢里，他在你們來之前走的。”羨之坐了過來，謝陵伸了手，去探他藏在袖下的那只手，他碰到那枚環(huán)珮，便沒有繼續(xù)了，只感覺羨之又握緊了那環(huán)珮幾分，有些失落地道：“他、他走了?！?/br>
“會回來的?！敝x陵輕聲安慰道。

“不會的，他聽到了我親口承認的是您殺了他的母親。”

“你……”趙祚聞言，驀地開口，真要說了又不知當(dāng)說什么重話來。

“對不起師父?！绷w之空著的那只手抓住了謝陵的手，像抓住了什么可以在荒池里賴以生存下來的浮萍一般，握得謝陵有些疼。

“沒有什么對不起的我，當(dāng)初本就是我送的鴆酒?！?/br>
“可他……”羨之低頭，將那枚環(huán)珮遞了出來，“他沒了自己的，也將我的還我了，他……”

第112章窺魚未鳴

謝陵看見羨之將那枚環(huán)珮放到眼前來。

天家的子弟都是有一枚環(huán)珮的，陸岐的環(huán)珮是承自岐國公主的。

那時惠帝為讓元華去燕然時，不吃那皇子的虧，又為將來方便平衡朝中勢力，特意追加了實封，又提鳳翔公主為國公主，賜岐國地。而后為彰顯天恩，在元華離京前，特制了一件環(huán)珮，刻“岐”字予她。

岐國走后，這“岐”字環(huán)珮由謝無陵親手交給了陸岐，因著平素以“小岐兒”稱喚，陸岐也就沒多懷疑什么，直以為是羨之哥哥有的，他有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不過陸岐的名姓，那時因為避諱，謝無陵從未在人前喚過他。所以眾所周知的都是謝無陵府上多了個無名的私生子罷了。

看起來謝無陵是極寵這私生子的，可真說起來，連個名兒都不曾給這個私生子取過，到底也算不出有幾分真心在。

而羨之這枚環(huán)珮，是他出生就伴在他身側(cè)的物什。如今他卻滿是失落的捧了出來。

謝陵是知道這種感受的，就像這世上的平緩的大川奔流進青山，從山巔到谷壑，是一瀉千里，也是一落千丈。

那顆好不容易捧出來的真心，好不容易有了著落，卻在那時發(fā)現(xiàn)那處著落不肯接收你這真心了。之后又能如何，把這份真心又藏回去？

任是扶風(fēng)的黃發(fā)小郎君都知道覆水不可收，這情如覆水，都盡數(shù)出去了，又要怎樣才能收回來？

曾情若比目，而今離若參商。

羨之捧著環(huán)珮的手顫抖著，謝陵從他手中拿起那枚環(huán)珮，親手替他系在了腰間組綬旁，才領(lǐng)著他的手摩挲過那枚環(huán)珮，謝陵勾了勾唇。

抬手在他肩頭捏了捏，其實真算起來，羨之已經(jīng)有很久沒在他面前這么無措過了，和當(dāng)初從姑臧回來的那個孩子一樣，眼神暗暗的，眉毛也耷拉著，這才讓人想起來他也不過才過了加冠年紀沒多久。

“信陵啊?！壁w祚一出聲，羨之猝不及防地打了個激靈。趙祚將他這一顫納入眼底，也看見謝陵的眉頭也跟著動了動，繼續(xù)道，“寡人記得，那年陸岐才學(xué)走路的時候，你也是在的?！?/br>
“在的，那年兒臣應(yīng)該是十歲左右？”羨之看向了趙祚，好奇趙祚為何突然這么問道。

“陸岐幼時學(xué)走路的情形，你還記得嗎？”

羨之低下了頭，音量雖小了些，卻異常堅定：“兒臣，記得?！?/br>
他怎么可能不記得呢，陸岐從被謝無陵帶回謝府開始，他也就差跟著搬去謝府了。

陸岐這十幾年里，從襁褓里嗷嗷待哺，到牙牙學(xué)語，到蹣跚學(xué)步，再到現(xiàn)在……所有的情景他都記得，甚至記得陸岐愛吃城東胡姬酒肆里融了果汁的五彩餅，愛去鵝池歇亭背后的那棵老松下藏些有的沒的，愛在書寫時把撇寫成豎，還偏要說是學(xué)謝無陵的寫法。

其實真數(shù)起來，他還記得很多，記得很多連謝陵都不知道的事，那些或大或小，或喜或悲的事，現(xiàn)在卻都涌了來，把他的心都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孟袼髞淼乃杏洃浝?，都有了這個叫陸岐的小人。

“記得？既然記得，就該像當(dāng)時一樣，放開手?！壁w祚語重心長道，“他到底是天家的血脈。也是你的弟弟，不是你放在掌心里藏著的物什，更不是那枚環(huán)珮?！?/br>
謝陵回首，捏了捏趙祚的手，想他點到為止就好，偏趙祚置若罔聞。

“信陵，你該知道你不能時時刻刻護著他?！?/br>
羨之的手握成了拳，又松了開來，輕聲應(yīng)道：“我知道?！?/br>
可知道是一回事，真能做到又是一回事，羨之如此想到。

趙祚身子前傾了些，也放低聲音，卻是滿臉肅色：“這個位置，不好坐。你要知道，便是你師父這樣的人物，寡人都有護不住的時候，何況是將來的陸岐。若現(xiàn)在不能讓他成為那個能活下來的‘陸岐’，那日后，便不可能再有他?！?/br>
趙祚話音落了，也不知道羨之聽進了多少，這些話是早晚要說在明處的，謝陵的性子太過溫潤，便是對外的那點強硬，也斷不會用在羨之身上。這話便只有趙祚來說。

趙祚抬腳虛踢了踢身前跪坐著的人，待到羨之抬頭看他了，他才道：“這也是你師父為什么會畫第五幅圖的原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