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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頭之感──津城地勢本來就低,往年隔三差五就要鬧一場水,次數(shù)一多也便無所謂了,至多排水不暢的街道被泡個幾天,出行不太方便而已。老百姓沒有危機感,偽政丄府也沒有什麼舉措,只發(fā)了個普通的文告,提醒各家各戶在自家門前或是胡同口修個小堤墊,別讓水流進家里就算了。八月上旬沈涼生啟程回津,火車剛開到半路就聽說津城周遭的水患已經(jīng)愈發(fā)嚴重,再往前開了段兒,干脆通知說進津鐵路全被淹了,車想直接開進津城想都甭想,得先錯路開去北平。交通一片混亂,火車走走停停,車上的人著急也沒辦法,只能盼著天津政丄府趕緊炸堤引水,別真讓水進到城里頭去。日本人這回倒沒坐視不理,派出駐軍去炸了永定河堤,結(jié)果非但炸的地方不管用,還挑錯了炸堤的時候,正趕上陰歷大潮,海河無法下泄,上游洪峰又隆隆地涌了過來,眨眼間大水就入了城。那是一場百年不遇的禍事,大水入城時的景象簡直沒有半分真實之感──人還在馬路上頭逛著,就聽到遠處有牛吼一般的轟鳴,合著嘈雜尖利的叫喊:“來水啦!快跑?。 ?/br>可人跑得再快也跑不過水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洪水奔涌而來,在街道拐角激起一人多高的浪頭,剎那間就追到了腳後跟,前後左右沒地方跑,有就地爬上車頂?shù)模惺帜_并用上了樹的,連道兒邊的電線桿子上頭都攀滿了人。秦敬當日在家歇暑假,人正賴在床上看書,便聽到外頭有股從未聽過的響動,還沒回過味來,已見水涌進了家門,轉(zhuǎn)瞬就齊平了床沿兒。他租的房子正在海河邊,又是片洼地,可算是受災最嚴重的地界兒,虧得這是白天人醒著,要是趕到夜里,恐怕還做著夢呢就得被水沖跑了。好在房子是磚瓦蓋起來的,不是農(nóng)村那種泥坯房,被水這麼狠命沖著也沒塌。秦敬不會游泳,只瞎乎乎地摸著了桌子,又好像扒住了門框,鼻子眼睛里都是水,昏頭昏腦地掙扎著上了房,都不清楚自己是怎麼上去的,倉促下自然什麼都顧不得帶,沒真被水卷走了已是萬幸。沈涼生傍晚到了北平,出了車站便得知正在這日下午,津城已被大水整個淹了個透。家里公司的電話都打不通,那頭的具體情況一時也不清楚,只知道陸上交通全面中斷,這當口還要想進津,除了坐船就只有游著去了。沈涼生連夜去找朋友聯(lián)絡船,友人以為他是擔心沈家的房地和工廠,一頭幫他聯(lián)系著,一頭勸了他一句:“你現(xiàn)在回去有什麼用?該泡的早都泡了,我可聽說現(xiàn)在天津城里亂得很,踩死淹死了不少人。人命總比錢金貴,你不如再避個幾天,踏下心在這邊兒等消息?!?/br>沈涼生搖搖頭,并沒答話,只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臉色有些發(fā)白,大夏天的,手指尖卻一直冰涼。天津遭災北平不會不管,但到底不能算港口城市,可調(diào)過去的船實在有限,連各個公園的游船都被搜羅一空,只看能調(diào)去多少是多少。第二日中午沈涼生跟著先批援助的船隊進了津,眼見城里的狀況竟比他想的還要差,水淺的地方也有半人多高,深的地方足可沒頂。因著朋友的面子,沈涼生被一直好好地送回了劍橋道。想是怕有人哄搶船只,光送他就用了倆人,最後留了條船下來,還叮囑了句沈老板小心出行。劍橋道此時已成了劍橋河,不過因離水頭遠,沈宅地基打得又高,除了地下室泡得厲害,一樓進的水倒不太多。下人已找東西把門堵了,又把一樓的水掃了出去,景況還不算狼狽。沈涼生進家半句話沒有,直接上了二樓,從臥室抽屜里拿了把以前弄來防身的手丄槍,隨手別在腰里,然後又蹬蹬蹬下了樓,一陣風似地來了又走,去哪兒也沒交待。他確是想去找秦敬,又不知要打哪兒找起。方才不能叫人劃著船跟自己瞎轉(zhuǎn)悠,現(xiàn)下倒是想清楚了──先去他住的地方看看,沒有就去學校,再沒有就從地勢高、聚了人避難的地方開始找,一處一處找過去,總歸得把那個人找出來。沈涼生現(xiàn)下劃的這船原本也是條公園里的游船,船頭用紅漆做了編號,大約是新近重描過,漆色血一般的紅。他覺著自己是冷靜的,劃船的手半點不抖,腦中竟還驀然想到很久前跟秦敬一塊兒泛舟游湖時的情景──他騙自己說湖里有魚,後來被自己握住手就乖乖地沒有掙。正是當午的光景,前些日子沒完沒了地下雨,如今卻又放晴了。日頭烈烈地照著頭臉,照著水面。水里漂著各種各樣的物事,間雜著些死雞死貓的尸體。也有人尸──沈涼生冷靜地想那定不是新死的,多半是上游淹死的人隨水一起流下來,泡了幾天才浮到水面上。尸體已被泡得發(fā)腫,面朝下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漂到一棵被水沖得斜倒了的樹下便被擋住了,想繼續(xù)往前漂又卡得動不了,忽忽悠悠地掙扎著,像死得不甘不愿的水鬼還附在尸體上頭,掙扎著想踅摸個墊背的,好換自己去投胎。沈涼生自是不肯去想那個人是否也被水沖走了──不會水的人若被沖跑了準定一時半刻站不起來,要是被嗆暈了,或被水沖得在哪兒撞到了頭,八成也就永遠站不起來了。而後變成一具浮尸,不知漂去何方,最後在太陽底下靜靜散著尸臭。──這樣的念頭,沈涼生半點也不敢有。可說是不敢有,腦子又像裂開了一樣,一半兒叫著別想別想,另一半兒卻不屈不撓地提醒他,你得想想,如果那個人死了,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又如何呢?沈涼生只覺腦仁兒被日頭曬得發(fā)疼,意識清醒又迷糊,後半句話是無論如何想不出來了。後背一層一層地出著汗,許是曬出來的,又許是冷汗,握槳的手仍是一片冰涼,只機械地往前劃。大水是昨日下午涌進城的,偽政丄府根本組織不起有力的救援,老百姓沒有別的指望,膽子大的就跳下水自己游,膽子小縱然會水也不敢瞎動,怕被卷進什麼沒蓋兒的下水井里去。秦敬這種壓根不會游泳的自然只能老老實實地蹲在房頂子上,先從天黑蹲到天亮,又沒吃沒喝地曬了一上午,嘴唇已經(jīng)脫了皮,人也有些頭暈。四周已成一片澤國,房頂子上多多少少都蹲了人??赡芨浇屑倚『核畞頃r正在外頭玩兒,被水一沖就沒了影,孩子的爹應是鳧水出去找了,孩子的媽就一直在房頂上哭,秦敬聽著不遠不近的哭聲過了一夜,後來就聽不著了,大約是終於哭都哭不出來。他坐在房頂上望著四下渾濁的水,也不知道之後該怎麼辦。耳中突又聽見別的響動,規(guī)律的,?。〉?,像有人下了死力拿頭撞墻。連驚帶嚇,又撐了一夜,秦敬腦子也不大清楚,還以為是誰要尋短見,提起力氣跪在房頂邊往下看。結(jié)果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