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傳回任何消息。他望著眼前深深水潭，莫名的恐懼自心臟四周包裹。呼吸有些緊促，揣在包里的雙手顫抖。他不得不解下佛珠，捻在手里。

一顆一顆撥弄。

手心全是汗。

再過兩小時。

張山冒出頭時，金何坤差點直接跳進(jìn)水中。

“陳燕西呢！陳燕西怎么沒跟你一起上來！”

“出、出了點問題?！睆埳阶齑蕉哙?，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錢哥好像有二氧化碳中毒的征兆，鐘哥給陳哥發(fā)射消息。然、然后陳哥就返回去了！”

金何坤只覺大腦空白，好一會兒，他才抬頭看著西邊下垂的烏金。陽光已不太灼人，卻讓他瞇縫起眼。

陳燕西沒有上岸。

水下三十米。

錢于洪已變得有些礙手礙腳，好在意識還算清醒。他剛才差點將氣瓶卡在狹洞中，慌亂時呼吸急促，要是沒有陳燕西及時趕到，后果不敢想。

陳燕西將隨身攜帶的書寫板交給錢于洪：能寫嗎。

錢于洪寫道：我沒事。

在轉(zhuǎn)身去搭救錢于洪時，陳燕西有一瞬愧疚，對于金何坤。他清楚這是危險，是狀況外，但他不得不去。

幾小時內(nèi)，陳燕西生怕聽見巨響。在某些洞潛事故中，氧氣瓶輸氣管閥會出現(xiàn)爆裂。就算能活著回去，因氣體消耗過快，減少必須的深度減壓時間，也會患上減壓病，出現(xiàn)身體機能失調(diào)。

陳燕西拉著錢于洪，他感覺自己的體力在不斷流逝：堅持住，我們能上岸。

水下二十米。

陳燕西隱約能窺見天光，或許那并不是天光，是探照燈。他此時已連說話的力氣也無，拽著錢于洪，似拽著他的倔強。

陳燕西想，三十歲的人了，居然還有幾分少年熱血。

該不該笑。

前方有人來，黑暗中有推進(jìn)器的聲音。是監(jiān)督員下來接應(yīng)了。

陳燕西松口氣，他想等會兒得怎么向金何坤解釋。

解釋自己回來得晚了一點，別讓他感受后怕，別讓他擔(dān)心。

水下十米。

具已累極。監(jiān)督員確定他倆沒有危險后，集體上升返回。

陳燕西撤了心底防線，方才他從閻王手里奪命時，只想著自個兒還有幾句話沒對金何坤說。

所以他死不得。

從去年至今，坤爺追著他天南地北，出生入死。金何坤趴在他耳邊，問“我能不能成為你上岸的理由”時，陳燕西心窩發(fā)燙，簡直在沸騰。

金何坤從來都眼神直勾勾的，撩人特主動，不避不讓。

所以陳燕西丟盔棄甲，放他入城。

水下零米。

陳燕西上岸了。

金何坤看見陳燕西那一瞬，差點將手中佛珠掙斷。他們于夜色中對視，坤爺就佇立在岸邊，輪廓硬朗。幾秒后，金何坤遽然捏緊拳頭，爆發(fā)式的大吼一聲。

他被心頭難以言說的情緒逼得眼睛發(fā)紅，如釋重負(fù)又感委屈。

在這暴吼之后，集體潛員安靜片刻，接著他們發(fā)出了更為熱烈的叫喊與掌聲。其間夾雜著幾聲時高時低的抽泣，這一夜他們永生難忘。

陳燕西本人卻沒太大反應(yīng)。

他把錢于洪交給張山，取下面鏡，拉下頭罩，再用一捧冷水從頭灌下。他爬上岸，一邊走向金何坤，一邊脫掉干衣。他來到對方跟前時，只剩內(nèi)里穿著薄薄一層棉衣。

“今天可不可以暫時不給外套，”陳燕西有點緊張，他說話顫抖，看向金何坤的眼神閃躲，“你能不能，直接抱我。”

金何坤不說話，直接上前，一把攬入懷中。

陳燕西頭發(fā)濕漉漉的，他抱著金何坤的腰際，緊緊抱住。

“你先把衣服穿上?！苯鸷卫づ滤忻埃M量身體相貼。

陳燕西在他肩上蹭一下，“我說完就穿?！?/br>
他閉了閉眼，原來坦誠相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金何坤，走之前你問我有沒有牽掛。其實有，是你。你偶爾試探我有沒有喜歡你，其實有，喜歡你?！?/br>
金何坤聽著，給他擦頭發(fā)的手一頓。陳燕西執(zhí)起坤爺?shù)氖郑终湎У匚窃趯Ψ街腹?jié)上。

“這話聽來矯情，我第一次說，說得不好你要諒解。我很喜歡海洋，很喜歡潛水。海里有另一片宇宙，有星辰銀河，是另一個理想國?！?/br>
“可金何坤，你才是我的人間?！?/br>
“我找到上岸的理由了，你就是我上岸的理由?！?/br>
“......”

許久，金何坤只輕聲道，“很榮幸?！?/br>
他抱緊了陳燕西，告白來臨時竟也不過分激動。

他沒頭沒尾地說了句：“陳燕西，這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br>
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

而你是。

但我不是。

金何坤很難說清，這幾日他所看見的一切。很難講明白這些事對他的打擊與鼓動。

然而他終于明白，他懷里抱著的陳燕西，太貴重。

陳燕西有的獻(xiàn)身精神，他沒有。陳燕西有的冒險精神，他沒有。陳燕西有的熱愛沖動，他沒有。

金何坤有一剎那退縮，這份感情，接著竟有些燙手。

他給陳燕西披上外套，環(huán)視水潭邊精疲力竭的潛員們。臨時搭建的大燈圈起光暈，水面波光粼粼，山空寂寥。

這是一個壯舉。

“至此，歷時十天，洞xue潛水營救行動，結(jié)束?！?/br>
“共帶回尸體四具?！?/br>
“全員生還?！?/br>
他們活著回來了。

第四十八章

在長山最后一夜，數(shù)十名潛友在露天壩里燒烤、暢飲、談天說笑。

山林寂靜，深空萬里無云，星辰閃爍。長風(fēng)送晚，涼意甚重。

氣氛有些奇怪。慶祝的興奮里夾雜悲痛。劉易豈等人的家屬明天將到達(dá)長山，認(rèn)領(lǐng)及帶走尸體。

張山在旁邊彈吉他，陳燕西唱著：當(dāng)初我自云云人海之中獨獨看到你，如今我再將你好好的還回人海里。

歌聲沙啞，伴奏簡單。金何坤面前的火盆燒得噼里啪啦，他靜靜聽著，再往盆里加一根柴。

錢于洪和鐘林未商量尸體怎么處理，是否遵循劉易豈的遺囑，火化后將骨灰盒沉進(jìn)海里。

“這還是要看家屬意見，畢竟當(dāng)初他僅是口頭上一提?？赡芗依镞呏v究個落葉歸根，帶他魂歸故里也不錯?！?/br>
“我現(xiàn)在都覺得像一場夢，”鐘林未靠著椅背，裹緊外衣。他盯著上升的碎屑火星，燎著幾縷灰煙旋轉(zhuǎn)?！笆冀K記得我們來這兒之前，他說這趟回去就跟女友結(jié)婚。以后都是有牽掛的人了，這是最后一票?！?/br>
“我當(dāng)時還笑他，說他不潛水會死，簡直在欺騙女友?！?/br>
錢于洪仰頭喝口酒，笑容難過，“老劉說過什么來著，潛水員不會死，他們只是潛向更深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