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里一閃而逝的念頭竟然是：哦，他看上去還是這么漂亮……可是和第一次見到他相比，為什么變得這么憔悴了？

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澀從胸口順著喉管爬到嗓子眼里，讓江承整個口腔漸漸發(fā)苦。

哦，江承隱約地記起，他以前其實對他不好的。

盡管他從來沒承認過，也從來拒絕自己想到這種可能，但時至今日，當(dāng)江承在淮水旁的斷崖上從后視鏡里望見顧聲的時候，那張觸目驚心的變化逼迫著他，讓他不得不直面過去的一切。

他對顧聲……他其實是對不起顧聲的。

這種認知簡直比槍彈撕裂肌rou崩斷骨骼玻璃渣切開皮膚挫傷血管，更讓人覺得痛得快要窒息了。

江承囁嚅半晌，感覺腿部的失血在阻礙他的思維，竭力地指揮自己的聲帶發(fā)出想要的聲音。

他看著顧聲，低聲說：“你走吧。”

“你沒受傷……？那真是太好了?！?/br>
“你趕緊走，別等他們再追上來?！?/br>
顧聲在原處看了他一會兒。

江承恍然地覺得那種幾乎靜止的目光里匯聚了太多不可言描的情緒和更多深重莫測的東西，以至于復(fù)雜得難以辨識，他現(xiàn)在的意識令他無法深究其中的深意，他殘存的理智警告他讓顧聲趕緊走，而心底那絲幽暗得見不得光的地方，則小聲地乞求著憐憫。

“你……”江承呲牙開口。

“你有辦法把椅背放下來嗎？”顧聲問。

江承一愣。

顧聲似乎也沒指望他能有什么及時合理的反饋，伸手就要往前摸索。整個車廂陡然一震，把江承震得哆嗦一下瞬間回過神來：“別！你別動！我試試！我試試！”

顧聲屏息往旁邊靠了一點，死死盯著江承貼緊車座緩緩?fù)碌膭幼鳎心翘蕽M了血的右腿也直接暴露在了他的視線里，江承注意到他的目光，努力匯聚著腦海里已經(jīng)所剩無幾的清明，說：“沒事沒事，小傷……”

他將終于從變形處拿出來的右手壓在大腿根部，向顧聲點了點頭。

顧聲對他的傷勢毫不在乎，俯身拽開左側(cè)車門，等著江承自己拖著傷腿靠過去。

“我數(shù)三二一跳車，你自己看著辦。”顧聲抿了抿唇，右手壓在右側(cè)車門上，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就聽他沉聲低喝，“跳！”

懸停在江岸上的深色轎車陡然一震，剎那失去平衡，在崖壁上連續(xù)碰撞兩次，撞碎的車門飛出幾米遠，轟然一聲墜入淮水，濺起淮河渾水?dāng)?shù)丈有余！

水花和兩個人影同時拍擊在岸上，江承沒料到顧聲說完就喊跳，慢了半拍，后腦在脫離車身的瞬間被車門用力敲了一下，最后的求生意志壓榨出了身體里最后的腎上腺素讓他暫時無視了由此產(chǎn)生的劇痛，沒有受傷的右手一把掰住石崖，將自己整個人隨著水花甩了上去！

緊接著他只覺前額著地，側(cè)面肋骨發(fā)出清脆的骨折聲，模糊充血的視線里清瘦挺拔的身影向他走近，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識。

中間江承恍恍惚惚地清醒過一兩次，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顛簸晃動，熟悉的觸感似乎就在身側(cè)，時而接近時而遠離。

江承嘶啞著嗓子說：“……顧聲？”

身邊的青年應(yīng)聲：“嗯?！?/br>
江承恍然覺得自己在做夢，恍然覺得自己其實已經(jīng)掉下崖岸，恍然覺得腦海里的一切都不真切起來，眼前白茫茫一片，大地之上似乎只有他和青年二人。

江承又問：“顧聲？”

這回沒人應(yīng)聲，江承兀自點點頭。

對了，怎么可能呢。

他巴不得我死了才好，怎么可能是他？

江承不甚清明的意識里淌過意味不明的慶幸，似乎是這樣狼狽的樣子不必被那人看見；又似乎有針扎般不分明的、劇烈而深沉的沮喪和酸楚，迫得他呼吸都纏上了悔恨。

“對不起……顧聲，對不起。”他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良久，空蕩蕩的意識深處，傳來了輕輕的一聲……

“嗯?！?/br>
江承醒過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顧聲。

顧聲坐在一張凳子上，慢騰騰地削著一個蘋果，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見他醒了，起身往外走：“楊大夫？”

江承悚然仰頭，被后腦將被銼斷似的疼痛逼得止住動作，一個看上去比杜寒還年輕些的男人匆匆跑了進來，顧聲跟著走回來，倚在門口懶洋洋地咬那個蘋果，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被那個姓楊的蹩腳大夫左右倒騰。

江承覺得發(fā)出的聲音都不是自己的，齜牙咧嘴地向顧聲求救：“這是怎么回事……我是在哪？”

后面的事江承是聽那個叫楊憲的醫(yī)學(xué)生說的。

他是被裝在騾車上運過來的，身上只做了最簡單的急救措施，大量失血，情況相當(dāng)危急，不過幸好他身體素質(zhì)極佳，也多虧楊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總算把人從垂死邊緣搶救了回來。

而那個送他過來的年輕人反倒因為身有舊疾，扛不住這樣連續(xù)在北風(fēng)中徒步半個多時辰的運動強度，接診江承的時候他看起來也沒什么，轉(zhuǎn)個身功夫直接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楊憲連忙叫人測了體溫才發(fā)現(xiàn)此人持續(xù)低燒。

江承聽得心里頗為感動又十分慚愧，暗暗想待這番過去，一定把顧聲當(dāng)佛爺供起來，萬萬不能再委屈著一點了。

楊憲又提到他現(xiàn)在待的地方就是他自家開的小診所，他學(xué)醫(yī)是家學(xué)，父輩開始學(xué)西醫(yī)，他也跟著學(xué)，后來才又上的醫(yī)學(xué)院。顧聲當(dāng)時體力不支，只剛剛到了臨淮?？h路口，是被一幫父老鄉(xiāng)親發(fā)現(xiàn)，連忙叫人過來幫忙才救起來的。

據(jù)他介紹，當(dāng)時正趕上他們一幫青年學(xué)生在常縣組織哲學(xué)討論會，號召人們接觸新文藝、新主張，同時走街串巷，深入民間，對不了解、不熟悉這些新式理論的人民群眾進行普及教育，爭取得到更多人的支持……

江承輕蔑地看了這個瘦猴似的年輕人一眼，說：“你不是學(xué)醫(yī)的嗎？摻和這個干嗎？”

“那不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嘛！”楊憲停了慷慨陳詞的手勢，皺眉道。

“哦，”江承諷刺他，“‘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zé)焉耳矣’語出顧炎武，這會兒你怎么不說這是舊思想了？”

“嘿？你這人，”楊憲跳起來，“這句話已經(jīng)改了嘛！你得適應(yīng)時代??！”

江承嗤笑一聲，還想再逗逗這年輕人，就聽門外有人輕咳了一聲，楊憲轉(zhuǎn)頭去看，顧聲靠在門框上，向他抬了下下巴：“……你跟他說這些干嗎？李媽著急找你呢，趕緊去?！?/br>
楊憲剛一聽還想辯駁，聽到后半句連忙從凳子上爬起來，問了地方就跑了出去。

顧聲在楊憲剛才坐的凳子上坐下來，從床頭拿了個蘋果開始削。

他現(xiàn)在日常給自己削個蘋果，往往分給江承半個，把江承感動得涕淚橫流。如果這樣的福澤能持續(xù)的話，江承巴不得手臂再斷個十天半個月的。然后江承又為自己暫時的殘疾感到痛心疾首，深感讓顧聲伺候他簡直不可饒恕，非得趕緊好起來不可。

江承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