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上柜門，從筆筒里找出早就下好了請假條的u盤:“我忘了點事兒，再出去一趟?！?/br>
方海粟“啊”了一聲以示知道了，江遇之就走了。

方海粟記得每一個細(xì)節(jié)，當(dāng)時并不覺得奇怪，現(xiàn)在被刻意提起，那些沒細(xì)想的小動作——比如他拿柜門擋住了視線，又比如他一眼都沒正視過自己……似乎每一處都有疑惑。

“你那天沒找我去吃晚飯，我打了電話，你才告訴我你請假了?！狈胶Ｋ诳粗鲋?，“我問你怎么了，你只說是臨時被你mama叫回去的?！?/br>
“是，當(dāng)時家里出了事。”江遇之抿了抿嘴，呼出一口氣，“我爸出了車禍，正在搶救。我回去直接去了醫(yī)院，我奶奶我媽就等在手術(shù)室外哭，看見我來了，兩個人一句話也講不完整，當(dāng)時真的特別慶幸自己在本地的大學(xué)讀書。之后你打電話給我，那時候我正準(zhǔn)備回家等我妹放學(xué)，想先瞞著她，如果手術(shù)成功就皆大歡喜，她也不用急于承受這么多?！?/br>
聽得出結(jié)果并不好，想到這兒，方海粟呼吸一窒，不由坐直身體，腿也放了下來，緊繃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說的話上，書本掉落也未察覺。

江遇之彎腰撿起他腳邊的書，放在茶幾上，又坐回原處，看著他道:“手術(shù)不算成功，我爸昏迷了幾天，在夜里走的。而對方酒駕，當(dāng)場死亡，無親無戚，孤身一人，責(zé)任沒地方追究。我家親人不多，葬禮沒有大辦，但那段時間每一處空氣都像浸了水的棉被，又沉又重。我妹怕我們看了難受，總躲房間偷偷抹眼淚，你說她也是蠢，出門就紅腫著眼誰看不出呢？我奶奶啊，也難過得要命，在床上躺了幾天，不肯留下，回了鄉(xiāng)下。我媽那么溫柔堅強的一人，整天整天不說話不理人不吃飯不睡覺?！?/br>
他的聲音很平靜，方海粟卻心疼得要死，顫抖著問:“那你呢？”

江遇之笑了笑，當(dāng)時滿滿的痛苦被他輕描淡寫而過:“我只覺得看不到一絲光，整個家都悶得我喘不過氣?？晌也桓冶憩F(xiàn)出來，我怕她們沒有可抓的稻草?！?/br>
身邊的人都溺在悲傷里，他卻必須武裝肩膀撐一個搖搖欲墜的家，這么重怎么背得過來？

心疼全數(shù)往上沖，擠得眼眶脹痛，方海粟眨了下眼，一滴淚滑落，他忙低頭，語氣也跟著沉了下來，似乎是在后悔自己當(dāng)初沒察覺到那份情緒:“你怎么不肯跟我說呢，一個人多難受?！?/br>
他大概明白答案，卻仍這么問，只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五年之后，安慰已遲。

“那時家里出了問題，又以為你真不回來，于是有種很隨便的想法，一直暗示自己，就這樣吧，要來什么全一起來算了，再苦再難我活著就能頂著。”江遇之坐得離他近了點兒，長手一伸摸了一把他的頭頂，像要撫掉他的負(fù)面情緒，“你也見過我媽我妹了，她們早就恢復(fù)了過來，上個月我還把奶奶接了回來。這幾年，雖然仍對此事深感遺憾，但全家一起想念我爸的感受也并非不好，反而很幸福，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開心。所以，粟粟，往前看，別不快樂。”

雖然沒聽粟粟多說，但江遇之已經(jīng)知道自己曾經(jīng)十有八九是誤會了，他也看出了粟粟此刻正因為沒能在合適的時間知曉那件事而懊悔自責(zé)。

過了一會兒，方海粟抬頭，眼中的淚水被他強行憋回去不少，只眼眶四周有些泛紅，似乎是做了什么決定一般:“我也說清楚吧。從我的角度看，我被分手得莫名其妙，在不清楚這件事的前提下，只會怪你，所以重逢之后我也不可能對你有好臉色?！?/br>
他停頓了一下，江遇之見機插話:“容我講句實話，你臉色挺好的，唇紅齒白?！?/br>
所有氣氛被這句話堵了回去，方海粟狠狠瞪他一眼:“你能不能聽我說完？”

江遇之愣愣“哦”了一聲，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個受虐狂，對方一個不善的眼神也能迷得他神魂顛倒。

“我那天在電話里說的是氣話?！狈胶Ｋ诖瓜卵燮?，說起自己的事，“我有個表哥，比我大六歲左右，是姨媽的孩子，也是我媽唯一的外甥，我媽很喜歡他，把他當(dāng)自己的兒子。我出生之前，有一次我媽帶他出去玩兒弄丟了他，三天后警方才在某個村子里找到了人，四歲多的小孩兒大腿被揪得鐵青，看到親人才敢放聲哭。她去接人的時候特別自責(zé)，可以說是到了恨上自己的程度。這件事給我媽留下了很重的陰影，她之后再也沒帶表哥出去過。后來她懷了我，孕期開始焦慮，每天都想著她要是帶不好這個孩子怎么辦，一直到我出生、長大，她的想法絲毫也沒改善，情況甚至愈發(fā)嚴(yán)重。”

江遇之想問些什么，但終究還是沒打斷他。

“她不肯讓我出門，總覺得只有在家里才最安全，我只能上最近的學(xué)校，每天必須按時回家，不然她就會受不了，會生病。我剛上初中，有一天在路上的書報亭耽擱了，她吃飯的時候沒忍住，哭了。我姨媽我爸勸過多次，她也去看過醫(yī)生，但是沒有效果，她知道自己錯了，但她仍拒絕錯誤，拒絕治療，于是他們就要我多體諒，盡量順著她來。她不太對我發(fā)脾氣，只哭，我看不得她哭，可我又受不了這種控制?！狈胶Ｋ谔蛄颂虼?，“高中畢業(yè)，我瞞著家里報了樂水的大學(xué)，拿到通知書的時候我很高興，可我媽哭個不停，甚至還絕食想逼我重讀一年，我大概很不孝順，也絕食逼她，最終我贏了，九月份一個人來了這里?！?/br>
一定還有后續(xù)，江遇之等著他說。

“我媽要辭職過來，我爸又帶她去看了心理醫(yī)生，雖然最后她沒來，但整個人狀態(tài)都不太好，我爸跟我說了，我?guī)缀趺刻於家螂娫拡笃桨病Ｄ懵牭降哪谴?，是她看到了樂水的新聞，就是那段時間的大學(xué)生失聯(lián)事件，她哭著要我畢業(yè)立馬回去，我沒肯，賭氣說要出國再也不回來，說完之后心里有莫名的快感。以前別人都跟我媽說她有個聽話的好兒子，任一方面都無需cao心，但其實，我也是挺有反骨的，是不是?！狈胶Ｋ谧猿耙宦?，再次舔了舔唇，“然后你跟我分手了，我這下是真的不想留了?！?/br>
“我……”江遇之張嘴欲言。

方海粟看他一眼，阻止他出聲:“我媽看我真的出國了，兩三年都只打過幾個電話不肯回去，才是真的知道自己做得很不好，才決心一定要治好這份焦慮。我爸告訴我的時候我很開心，主觀能動的話，最后一定事半功倍。每次在異國他鄉(xiāng)聽到她好轉(zhuǎn)的消息，我都恨不能回去擁抱她一下，她分明就應(yīng)該那么好。”

江遇之看見他臉上浮現(xiàn)起淺淺的笑容，也笑起來:“阿姨一定好了很多，不然你也不會回來?！?/br>
聽到他的話，方海粟嘴角笑容慢慢消失，神情卻仍然溫和:“嗯，所以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