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懷里睡著，是待在宮里最令人安心的地方。

那種疼惜珍視，和母親麗妃往日給予的全不相同。

不是一回事。

他從小對麗妃就又敬又愛又怕，如今落難，反而比昔日更為親厚，畢竟母子連心，都這個田地了，難道還要爾虞我詐，不能說上一句貼心的話?

詠棋想了又想，抬起頭，又垂下眼，反復(fù)了幾次，最后摸索著，輕輕握著麗妃的手，孩子似的，懇切央求般，結(jié)結(jié)巴巴道：“母親，我……我是有一點(diǎn)信的?！?/br>
他想著這樣說出來，麗妃縱使脾氣再好，接下來也必定雷霆大怒。

垂下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著。

不料麗妃聽了，只是怔了一下，目光垂下來投在他臉上，反而比先前柔和了。

“詠棋。”

“在。”

麗妃輕聲問：“你不想詠善像你一樣出事，被廢，遭你一樣的罪，對嗎?”

詠棋生性怯弱，這個時候，誅心之間卻是一個也逃不過的。

他渾身顫著，跪在麗妃面前，張惶地思索一下，仿佛背叛工麗妃似的，極內(nèi)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麗妃卻早料到了，竟然只嘆了一口氣，又幽幽問：“若母親和詠善之間，必得有一個人死，你挑誰死?”

詠棋宛如被人戳了一刀，霍然抬頭，傷心欲絕地看著麗妃，“母親，您……您為什么要這樣逼我?”

和麗妃酷似的柔美臉龐，痛苦地扭曲起來。

“母親不逼你，不逼你?！丙愬吹貌蝗?，撫著他的臉龐，柔聲哄道：“孩子，你心底這么柔善，母親怎么會狠心逼你。這道題，不是給你的，而是給詠善的?！?/br>
詠棋震驚。

麗妃緩緩道：“詠善已是太子，皇上身體不行了，一駕崩，詠善就會登基。他一登基，淑妃就是太后。那個時候，太后不會讓我活著，也不會讓你活著。詠善要保住你的性命，就不得不和淑妃對著干。你要讓詠善挑，問他挑誰，你死，還是他的母親死。”

“不，不不……”詠棋慌亂地?fù)u頭，“不會這樣的，母親您……”

“那個時候，我早就活不成了。”麗妃凄然慘笑，“不過沒什么，只要你能活著，我就瞑目了?！?/br>
“母親，不會這樣的……”

“向來是這樣的?！丙愬蛔忠活D道：“斬草除根。沒能斬草除根的，那是因?yàn)閯菥?，她做不到。等她有這個分量了，自然會動手?！?/br>
她忽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用耳語般的低低聲音問：“詠棋，你知道昨天淑妃來過這里嗎?”

詠棋茫然地?fù)u頭，“她來干什么?她……她有沒有對母親……”

“她還不是皇后呢，東西沒到手，怎么敢輕舉妄動?”麗妃不層地笑道：“斗了二十年，卻還是沒膽量自己動手，這個女人，是來談條件的?！?/br>
“談什么條件?”

“她給了我一個承諾?！?/br>
詠棋隱隱覺得不妥，追問道：“什么承諾?”

“她答應(yīng)我，”麗妃高深莫測地彎起唇，“只要我三日內(nèi)自行了結(jié)，日后她登上太后位，會留你一條性命，讓你回南林的封地，過你的日子?！?/br>
詠棋大驚失色，又氣又恨，“這算什么條件?母親，我要告訴父皇去，她竟然……”

“當(dāng)然是條件，還是個不錯的交易。若她真能遵守到底，我二話不說，就掛繩子上吊?！丙愬蛔匀?，目光慢慢變得厲害起來，冷冷一笑，“可她的為人，我實(shí)在太清楚了。哼，她不來還好，一來就露了馬腳，我總算明白過來。”

詠棋不解起來，“母親明白了什么?”

麗妃輕輕一笑，居然有些愉快，含笑瞅著詠棋道：“自然是明白，她那個又能干又聰明的太子，把我的詠棋給護(hù)住了。否則，她怎么會急著逼我去死呢?我死了，你才會找詠善的麻煩，你找詠善的麻煩，她才有借口除掉你?！?/br>
詠棋聽到“把我的詠棋給護(hù)住了”，已經(jīng)愣在那里，羞愧不堪。

和詠善那些事情，就是不相關(guān)的旁人知道了，他也不知該把臉往哪放，何況看麗妃的神態(tài)語氣，分明就是有幾分知道了。

他低垂著頭，咬著牙關(guān)不作聲。

麗妃卻出奇的溫和，反而安慰他道：“詠棋，別抬不起頭。別人不知道，難道母親還不明白你這孩子?宮廷里面的事，比你們兄弟兩人更混賬的還有呢，只要你能好好活著，不管做出什么事來，母親都不怪你?？墒恰?/br>
修長而冰冷的指尖，輕輕觸著詠棋的下巴，把他的臉抬起來了一點(diǎn)。

“可是你要聽母親的話，去把恭無悔寫給詠善的東西偷過來。”

“母親……”

“母親不是要害人，是要自保。”麗妃殷切地看著他，“這是詠善擅入天牢和恭無悔私下見過面的證據(jù)，雖不能真的把詠善如何，但畢竟是個把柄。詠善的位置還不穩(wěn)，給淑妃十個膽子，也不敢把這事漏到皇上耳朵里去。有它在手，母親就能用這個要挾淑妃，要她暫時不敢碰我們母子。她用我的兒子要挾我，我也要用她的兒子來制衡她?！?/br>
詠棋心里微微一動，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麗妃傲然道：“這皇宮里頭，我們兩人斗了快二十年了，誰也不能真的奈何誰，靠的就是制衡二字。你不是希望誰都能保得住嗎?這是唯一的法子?！?/br>
詠棋沉吟了一會兒，搖頭道：“這法子眼前雖看似有用，但母親不是說將來詠善若登基，淑妃就是太后了嗎?那個時候父皇不在了，她也不會再怕這個。”

“你這孩子，眼前都活不成了，你還想著將來做什么?”麗妃無可奈何地道：

“后宮就是一條倒插滿尖刀的黑路，誰敢指望一輩子不挨上一刀?能熬過這一陣子就行。將來的事，將來再說，懂了嗎?”

“……”

“詠棋?”

“是……兒子，懂了……”

第十六章

一輪密談后，母子不舍地告別。

詠棋出來才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下起了鵝毛大雪。

一片一片的雪花在地上蓋了一層，雪白透亮，到處白花花的，像給皇宮穿了件嶄新的衣服。

詠棋轉(zhuǎn)出破落的殿門，常得富早等得急了，從躲雪的檐下縮著脖子趕緊上去，露出快冷僵掉的笑臉，“殿下出來了?小的就說有雪，您看這天，嘖嘖。殿下請快點(diǎn)上轎，那邊等著呢?！?/br>
詠棋想起詠善還在等他，心里重重一沉。

對這個無情刻薄的弟弟，他向來是能避則避，沒什么好感的。

不料，人不可貌相。如今自己這邊今非昔比，偌大的宮廷里，倒是詠善露出些令人感動的真心來。

母親命自己去偷東西，不就是因?yàn)樵伾茖ψ约河行┖靡?

可見這宮廷真是個教人寒心的地方，不管多精明的人，對誰稍微有一點(diǎn)好心好意，就免不了背后挨一刀子。

詠棋看著漫天大雪，越想，心事越沉重。

但要是不遵母親的話去做，淑妃瞧出一點(diǎn)端倪，自己母子的命恐怕就保不住了。自己活不成也沒什么，母親在冷宮里，萬一出了事，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難道真要眼睜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