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鉛華洗盡，遠(yuǎn)離風(fēng)塵，這次為了救丹青卻不遺余力。舒至純深知這些消息來之不易，站起來端端正正鞠一躬：“大恩不言謝，請jiejie受小弟一拜?！?/br>
“什么謝不謝呢……畢竟是洪家最后一點骨血……”

舒至純想，這位洪娥jiejie精明至極，當(dāng)初為了取得她的信任，可是費了不少周折。東家和師傅把有關(guān)丹青身世的所有細(xì)節(jié)都給自己交代了一遍，師傅還親自動筆畫了一幅丹青的肖像——據(jù)洪娥后來說，和他死去的美麗的jiejie很有幾分神似。

“至純，你就在這里住下吧，只說是我弟弟。明天就上‘華寶齋’當(dāng)伙計去?！?/br>
“還是不了，jiejie高義，可是總不能連累了夏老板?！?/br>
“華寶齋”老板夏寒山傾心洪娥多年，肯冒險出力已是十分難得，不必再把人拉進(jìn)來?！拔覀冏杂修k法，jiejie放心。”

洪娥不再說什么，半晌輕輕道：“還以為能見他一面，誰知……這樣也好，免得節(jié)外生枝。有一件事，本想當(dāng)面告訴他，便請你轉(zhuǎn)達(dá)罷。好些年前——差不多八九年了，有人曾經(jīng)找到我打聽他們一家的下落，說是他的舅舅。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他還活著，所以……”

承安在廣渠邊駐足。

說是渠，其實規(guī)模足比得上一條小河，雨季蓄水，旱季澆灌。蜀州本自富饒，有了這兩條水渠，糧食將大大增收。恐怕不出五年，這里就會成為一個新的天下糧倉。

剛到的時候，很是為這人力創(chuàng)造的奇跡激動了一陣子。想到眼前錦繡江山終有一日盡在掌握，饒是他歷來自持，也不禁熱血沸騰。前前后后忙碌了一個多月，接見地方官員，慰問修渠的技術(shù)人員和工人，了解水渠實際使用情況，順便深入民間體察民情。

當(dāng)日見到九陽先生李旭，又黑又瘦，挽著衣袖褲腿，和修渠的工人沒什么兩樣，不禁失笑。隨即一絲歉疚泛上心頭。這個工程本是李旭的主意，由于逸王府從不插手地方軍政，只好在印宿懷的默許下，讓他改頭換面參與修渠事務(wù)。

承安看看身后跟著的下屬們。

——皆是良相將才啊。怎么可以辜負(fù)了他們？怎么可以委屈了他們？

只是，這幾天閑下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失落和空虛迅速占領(lǐng)了所有時間，思念如同瘋長的野草，一頭往下扎根，一頭向上牽扯，仿佛要把心生生撕碎。

原來……拿是拿得起，放卻放不下。

承安望著眼前蜿蜒奔流的渠水，霍然轉(zhuǎn)身，對賀焱、李旭、馮止三人道：“我要回府?，F(xiàn)在，馬上?！?/br>
三人靜等下文。這些日子李旭雖然不在府里，卻已從另兩人處聽得了始末。

承安深吸一口氣：“三位先生請放心。我要回去解決這個問題?！?/br>
留下其他人了卻未盡事宜，承安帶著趙良和趙儉策馬狂奔?？柘律耨x如疾風(fēng)過耳。承安伏在馬上，一遍一遍對自己說：這份感情，沒能扼殺于萌芽狀態(tài)，不能壓制在初生階段，那就想辦法把它消耗殆盡吧。

望著年輕王爺遠(yuǎn)去的身影，賀焱喟然長嘆，眼中滿是悲憫之色。

一個君主，可以對天下有情，卻必須對自己無情。即使他們不是相逢在這樣尷尬的時刻，即使一方已經(jīng)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恐怕同樣不可能……這是一個注定的悲劇。就當(dāng)是逸王走向帝王之路的試煉吧。

承安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下馬入府，不理會照影的驚詫，問：“他怎樣？”

照影當(dāng)然知道這個“他”是誰，猶豫了片刻，看殿下已經(jīng)不耐煩，終于道：“病了一場。讓小月看了一回，好轉(zhuǎn)之后就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樓上，不肯見人……”再抬頭時，承安已經(jīng)消失。不用說是往“藏珠小筑”去了，趕忙追上去。

十月的后花園一片蕭瑟。黃花凋盡，紅梅尚未含苞。因為好長時間不讓下人接近，無人收拾，滿地枯枝敗葉。湖面背陰的地方結(jié)了一層薄冰，北風(fēng)從石頭縫里吹過來，仿佛帶著刃一般往衣服里鉆。

無邊沉寂。

承安幾乎不敢上樓。一步一步挨上去，輕輕推開門，看到那個立在書案前的纖瘦身影，心“撲通”跌回原處。

“……怎么瘦了這許多……”

丹青回過頭，手中的筆“啪”的一聲跌到地上，露出一絲笑容，配合著大大的眼，尖尖的頷，竟讓承安覺出十分凄艷。

“你……”第二個字沒說出來，胸口一滯，疼痛難當(dāng)，只得雙手撐住書案，一口鮮血盡數(shù)灑在紙上，身子軟軟的順著案邊滑下去，倒在承安懷里。合上眼的那一霎，似乎看見他驚慌失措的臉，心中無比安詳：“他肯回來……他竟然肯回來……”

第37章

后半夜的時候，丹青睜開眼睛，覺得自己剛從一個長長的夢中醒來。閉上眼，夢里的一切歷歷在目，唯獨看不清人臉?？墒悄撬袘n懼愛恨似乎還在心頭縈繞，把胸口撐得酸痛酸痛。一點點支起身子，讓自己斜靠在床頭——呵，透支了。

夾壁熱烘烘的，屋里溫暖如春。四下里打量，燭臺上沒有點蠟，卻架了一盞燒著香油的長明燈；屏風(fēng)后高幾上的香爐里熏著安息香，隱隱飄過鼻端——一片安閑寧靜。就連床上的被褥也全換了最厚最軟的絲棉。

丹青沒有機(jī)會見識到，自從下午他昏過去后，逸王府里是一片多么忙碌的景象。下人們都被主子的焦躁惶急帶得手忙腳亂，幸虧照影照月和君來三個人還鎮(zhèn)得住場面，完全不管承安的咆哮怒吼，迅速而有序的采取有效措施：君來去請常住益郡的蜀州名醫(yī)，也是王府的專用大夫?qū)m鐵磨；照月立即取了老山參煎湯給丹青灌下去；照影領(lǐng)著一眾丫頭仆從把暖閣的火墻燒起來，把屋里冷冰冰硬梆梆的家什換了個遍……

一低頭，丹青看到沉沉睡在身邊的人。

承安連日奔波，馬不停蹄，一回來就被丹青嚇了個魂飛魄散，直到宮鐵磨捻著胡須慢條斯理的說：“無性命之憂”才松了一口氣。挺到半夜，看丹青氣息平和，終于倒在旁邊，和衣而眠。

“他回來了?！钡で嗤磉呥@張平日里俊彩遄飛的臉，此刻憑添了幾分憔悴。過去這些日子經(jīng)歷的試探猜忌，膠著糾纏，甜蜜苦澀……件件樁樁在腦中回旋。

啊，終究不是夢——若真的只是一個夢該多好，你我都不必再受煎熬。

丹青想：“你肯回來，我卻不得不走了?！毙暮孟癖痪婆葸^的青梅，酸澀綿軟，然而帶著一絲甘醇的回味。

慢慢俯身，把承安腰間系著的玉牌托在掌心，仔細(xì)端詳……

良久。

丹青反復(fù)細(xì)看，確認(rèn)沒留下一點痕跡，這才直起腰。天邊已經(jīng)露出一線灰白，眼前卻一陣陣發(fā)黑。原來縱然精神堅韌得像雪地里的老竹子，也有體力跟不上的時候。身子一歪，暈暈乎乎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