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駕崩，她也沒趕上見他最后一面。

    婚后才知道，這世上只有丈夫會圍著你轉(zhuǎn)。她慣常寂寞，現(xiàn)在有了他，似乎日子逐漸變得有滋有味起來了。

    她跟他回了藩王府，以后那座長公主府大概就得空關(guān)著了。馬車進(jìn)了坊院，隱約聽見吵嚷聲，打簾看，家里大大小小都在門前候著呢。瀾舟和瀾亭上來打千兒，“阿瑪和額涅一路辛苦?！?/br>
    他攙她下車，瀾舟很快扶住了另一只胳膊，揚(yáng)著燦爛的笑臉道：“額涅上懷寧，兒子是其后才得著消息的，要是早說，兒子一定隨侍，伺候額涅左右?！?/br>
    良時對他的殷勤感到別扭，“看來你的課業(yè)還不夠繁重啊?！?/br>
    瀾舟臉上黯淡下來，婉婉覺得他阿瑪不近人情，忙安撫道：“就是怕打攪你，才不讓告訴你的。那頭鬧饑荒呢，人又多，又不干凈，你到了那里怕不好?！?/br>
    他才有了笑模樣，“兒子知道額涅為兒子著想……先前聽說災(zāi)糧全被人侵吞了？那個沒王法的，真坑苦了百姓！”一面扶她進(jìn)門，一面道，“額涅，兒子已經(jīng)讀到了。溫良者，仁之本也；敬慎者，仁之地也……回頭我背給額涅聽?！?/br>
    良時面色不霽，這是什么兒子？他一出現(xiàn)就占據(jù)婉婉的全部視線，自己竟又變得可有可無起來了。只是目前不好發(fā)作，看著那小子額涅長額涅短的，和他這個阿瑪除了那一聲請安，就再也沒有任何交流了。

    太妃上寺里進(jìn)香去了，不知道他們今天回來，他無事可做，被冷落在一旁。視線一掃，掃見了瀾亭。

    “亭哥兒，你的課業(yè)如何了？的謀攻篇，背全了沒有？”

    瀾亭像海子里的鹿，愕了半天，眨巴著眼睛冥思苦想。前面背得還算順溜，到了用兵之法，就開始胡背一氣。

    “五則倍之，倍則攻之……”

    他阿瑪狠狠呸了一聲，“是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你這個糊涂蟲，這么長時候了，這句死活背不出來，你是干什么吃的！”

    婉婉見他罵孩子，自己也有點(diǎn)怕，瑟縮地看看瀾舟，“你給亭哥兒說句好話吧。”

    對于瀾亭挨罵，幾乎是家常便飯，他一點(diǎn)都不感到驚慌，上前拱了拱手道：“阿瑪息怒，昨兒外諳達(dá)嘉獎亭哥兒了，說他騎射了得，比兒子都好?！?/br>
    他阿瑪根本連聽都不要聽，外諳達(dá)瞎了眼才會這么說！

    瀾舟見無果，又換了個方向：“近年大小琉球不斷擾攘，上月登威海衛(wèi)擄掠，驚動了朝廷。阿瑪還不知道，皇上欽點(diǎn)都指揮使談謹(jǐn)出戰(zhàn)，蕩平蠻夷……”言罷略一頓，“東廠提督肖鐸隨軍督戰(zhàn)，兩日前水師已經(jīng)從天津碼頭出發(fā)了?！?/br>
    所以果不其然，肖鐸不愿留在京城，這是打算來一出死遁了吧！也好，一樁心病根除了，他此一去定然有去無回，因為即便再回京師，那個舉足輕重的位置也不一定是他的了。

    他轉(zhuǎn)過頭看婉婉，她的神情有些哀凄，大概在為京中那為數(shù)不多親近的人逐個分崩離析，感到痛心吧。瀾舟有意在她面前提起，也是為了讓她死心。她果然悵然一嘆，“死的死，走的走，到底曲終人散了?！?/br>
    她站起來，讓小酉和銅環(huán)扶著，回她的院子去了。

    如果音樓還活著，借這個時機(jī)逃到海上，是要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了吧？他們和她早斷了聯(lián)系，內(nèi)情她全不知道，只有靠自己臆測。最好都活著，情愿他們在別處安身立命，也不希望是肖鐸絕望后的孤注一擲。相比兩個都死，留下一個也好。

    銅環(huán)備好了香湯，讓她沐浴洗一洗連路的塵土。她慢慢坐進(jìn)水里，隔了一會兒問府上幾位庶福晉，是不是都打發(fā)了。銅環(huán)說是，“三位主兒都上松江府去了，太妃原本想讓陳庶福晉家去的，她沒答應(yīng)。說自己終究有了名分，回去也不招人待見，還是愿意和那兩位一道，橫豎這些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br>
    丫頭出身的，自小進(jìn)王府伺候太妃，后來做世子通房，又升了庶福晉，對于那樣的人家來說，是天大的體面。現(xiàn)在要是忽然回了娘家，話就變成“討不得主子歡心，被人轟出府了”，親人大概真會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她說算了，“聽她自己的主意，愿意留下就留下吧?！庇謫?，“兩位小爺那里，有什么說法沒有？把他們的母親遠(yuǎn)遠(yuǎn)打發(fā)了，他們怨我么？”

    小酉拿皂角給她洗頭，一面道：“有什么可怨的，上松江府照樣呼奴引婢，不比寄人籬下好么。王爺又不搭理她們，戳在眼窩子里，也是各自難受，還不如去了，活得自在些呢。兩位小爺留下，已經(jīng)是殿下的恩澤了，他們知道好歹，不會怨怪殿下的?！?/br>
    但愿如此吧，只不過母子終究是母子，就算嘴上額涅叫得親，心里怕還是惦記母親的。等再大些，會恨她不容人……這也沒法兒，她總有心眼兒窄的時候，貴為長公主，還要和人分男人，那天底下的尋常女人們又怎么活？

    草草洗漱了出浴，太妃禮佛回來還是要拜見的。如今到了這府里，正經(jīng)有個過日子的樣子，再不能拿大了。

    她從屏風(fēng)后頭出來，穿著薄薄的春衣，頭發(fā)濕漉漉披散在肩上，那料子因沾了水，隱約可見里頭的景象。抬眼見他來了，并未察覺不妥，只問他太妃回來沒有。

    他說沒有，擺手讓屋子里的人都出去，自己上前來，拿巾櫛仔仔細(xì)細(xì)替她擦干頭發(fā)。

    湖風(fēng)輕拂，吹得窗下竹簾嗒嗒作響，她偏身坐在瓷凳上，他的手溫柔在她發(fā)間穿梭，半晌道：“肖掌印此一去，怕是再也不得回來了，你會難過嗎？”

    她回過身來，仰臉看他，“那就是說音樓還活著，對嗎？”

    他頷首，“福船那么大，哪里藏不下一個人！他必然是做了萬全的準(zhǔn)備，才決意出海的?！?/br>
    她惘惘的，低下頭，輕薄的領(lǐng)褖露出一截纖細(xì)的脖頸，似乎是在調(diào)整情緒，想通之后便釋然了，“他們相愛，海角天涯，活著就好。只是可憐皇上，他應(yīng)該也很喜歡音樓，不過帝王權(quán)術(shù)，常常把感情掩蓋住了。他瞧音樓的時候，那眼神是真的，我看得出來……”

    他聽后一笑，“你能分辨眼神么？那瞧得出我心里的想法嗎？”他拉她起來，和她面對著面，離得很近，眼睛定定望著她，“瞧出什么來了？”

    一圈燦爛的金環(huán)，云山霧罩似的扣住漆黑的瞳仁，她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那么好看，黑白分明，純凈得像個孩子。

    她忽而一笑，“我瞧見了……”

    他追問：“什么？”

    “有眼屎！”

    她一時興起脫口而出，忘了自己是尊貴的公主，這種粗鄙之語不知怎么沒能剎住。他大大驚惶，騰地紅了臉，她也顧不得后悔了，捂著嘴哈哈大笑起來。

    這樣丟人的事，怎么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