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縞素。大行皇帝的梓宮已經(jīng)在謹身殿安放妥當(dāng)了，門楣上掛起了層疊的白障，喪棚那么高，底下跪滿了服孝吊唁的臣子太監(jiān)們。婉婉對八年前的一切還有印象，爹爹升遐，也是同樣的光景。原來記憶是有輪回的，她曾經(jīng)對八十一重的紅漆金棺感到恐懼，那時候還有大哥哥保護她。現(xiàn)在連大哥哥也躺在里面了，她才悟出來，活著其實就是不停分別，聚少離多。

    太后和宮中女眷們的哭聲淹沒在浩瀚的淚海里，每個人都感到前路迷茫。孝帽子很深，遮住了兩旁的視線，婉婉眼前只有高高的供桌，和堆成尖塔的糖果糕點。

    內(nèi)侍們不停來往添置香蠟，銅盆里燒化的紙錢形成一個溫暖的陣，久了燎人面皮。婉婉在梓宮旁的挽聯(lián)下長跪，眼前模糊與清晰交替。大哥哥當(dāng)皇帝，也許談不上稱職，但他是個好哥哥，她還記得他騎在墻頭替她撿毽子的情景，就算他對不起天下百姓，卻從來沒有對不起她。她哭，不為社稷痛失英主，只為自己的手足。可能他活著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有多珍貴，一旦失去了，她才陡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了依靠。她從辰時一直跪到晌午，沒有想回去的意思?；厝プ鍪裁茨?，她能聞見空氣里無處不彌漫的麻布的味道，就算坐在寢宮里也不安穩(wěn)。還不如在這里陪著大哥哥走完最后一程，從今而后，這個人僅僅只是牌位上一串冗長的尊號，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銅環(huán)來勸她：“殿下，午膳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擱在東邊配殿里。您也歇會子吧，且有好幾日呢，這么著不是方兒?！?/br>
    她回過神，想站起來，一時打不直腿。銅環(huán)上前攙扶，才勉強挪出大殿。

    朝中的喪報半夜時分就發(fā)出了，陸續(xù)有背上插著白旗的太監(jiān)回來復(fù)命，婉婉朝廡房看了一眼，“廠臣今兒忙壞了，連人也不得見?！?/br>
    銅環(huán)說可不是，“殿下不知道，今早上邵娘娘蹈義，跟隨大行皇帝去了?！?/br>
    婉婉頭皮霎時一麻，愕然問：“有這樣的事兒？”

    銅環(huán)點了點頭：“想是和大行皇帝感情太深了，舍不得分離吧。咱們大鄴歷來有朝天女殉葬的習(xí)俗，她跟著去了，能夠常伴大行皇帝左右，否則以她的位分，將來只能葬在妃子陵寢里?！?/br>
    她心頭惘惘的，“那榮王呢？她也不管了嗎？”

    “榮王殿下還有皇后，登基之后不怕沒人輔佐。”

    所以活著不是必須，就算死了也沒有人會計較，這宮廷就是這么冷酷。婉婉朝廣袤的天街呼出一口濁氣來，定了定神，下臺階進了東配殿。

    殿里有人，似乎早來了，見她進門站起身迎了上來，“這早晚還沒進膳，又跪了半日，勸你也不聽。下半晌就在這里歇著吧，累了讓跟前人伺候你回宮，點燈熬油的，夠多少消耗？”一面說，一面朝太監(jiān)比個手勢，膳盒里的飯菜都端了出來，整整齊齊碼在面前的食案上。

    婉婉抬起眼，叫了聲二哥哥。那是她的一母同胞福王，和歷史上的福王不一樣，這位福王生得勻停，舉止風(fēng)流，平時好吟詩作對，頗有儒雅的美名。當(dāng)初爹爹在世時，兄妹都住在宮里，來往很密切。后來大行皇帝即位，他出宮另置了福王府，這些年見面的機會少了，過年過節(jié)時才能碰上，論起親疏，反倒不如大哥哥。

    可是骨rou畢竟是骨rou，她見了他，也是淚眼汪汪的，坐在桌前吃飯，忍不住就哽咽起來。她到現(xiàn)在還是想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就駕崩了！”

    福王擱在圈椅把手上的五指緊了緊，蹙眉道：“這病延挨了不是一日半日，從上年開春就加劇。你在宮里不知道，前朝的御門聽政也是隔三差五叫免，大概是身子真不濟?！?/br>
    婉婉把筷子放了下來，“太后總不讓人去看他，我?guī)谆叵脒M乾清宮，到了門前也沒敢進去?，F(xiàn)在想來大哥哥真可憐，年輕輕的，說死就死了?！?/br>
    福王站起來，在門前那片光影里緩緩踱步，臉色凄惶，像身上的孝袍一樣，喃喃道：“該享的福享了，該遭的罪也遭了，這一輩子活得不枉然。我知道你和大哥哥好，他晏駕，你心里難過，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總在靈前跪著不成事。今兒夜里別守夜，司禮監(jiān)正承辦朝天女殉葬的事兒，宮里一氣兒死了這么多人，陰氣太盛，你小孩兒家的，沒的克撞了。你放心，大哥哥不在，還有我，咱們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比誰都親厚?！?/br>
    她是知道這個二哥的，有時候不怎么靠得住，但血濃于水，認真論起來，的確只有他是最親的人了。

    她頷首，讓宮人伺候著漱口，又想起邵貴妃的事，“我聽說承乾宮邵娘娘殉節(jié)了？”

    福王臉上淡淡的，“就算她兒子繼位，將來太后也輪不著她當(dāng)，上頭還有個趙娘娘呢。大行皇帝在時，她恃寵而驕，得罪了多少人？眼下靠山倒了，殉節(jié)也是個好出路，至少死得體面些?！?/br>
    婉婉當(dāng)時沒有參透他的話，大行皇帝膝下只有榮王一根獨苗，榮王繼位已成定局，何至于用上“就算”這個詞？后來才知道，也許一切早就在他的算計中了，延年半夜從坤寧宮跑出去，莫名其妙死在了承乾宮，守靈的太監(jiān)還編出一大套裝神弄鬼的話來糊弄人。大鄴皇朝存在了兩百六十年，延年早夭，福王一枝獨秀，皇位無論如何都是他的了。

    “當(dāng)皇帝，就得拿親人的性命做代價嗎？”婉婉事后問銅環(huán)，“你有沒有覺得生在帝王家，并不是什么幸事？”

    銅環(huán)侍立在一旁，視線投向極遠的天幕，聲音也有些空洞：“殿下出身尊貴已極，怎么知道這高墻之外的世界？人有百樣，有的人錦衣玉食，有的人江邊凍死。既然受用了人間最滔天的富貴，自然也得經(jīng)歷一般人想象不到的痛苦?；蕶?quán)更替，沒有對錯，只有成敗。奴婢倒覺得，與其讓六歲的孩子做皇帝，不如把江山交給皇叔。反正一樣是孝宗皇帝骨血，誰又做不得皇帝呢?！?/br>
    這話說得也是，木已成舟，還有什么可計較的。她是女孩兒，朝堂上風(fēng)起云涌都不和她相干，她依舊過著同樣的日子，除了太后日漸落寞的神情、趙娘娘改稱趙老娘娘的無奈，她看到的后宮無非是新舊更替，除了人數(shù)更多以外，并沒有別的不同。

    趙皇后自從上次做媒遭拒，大致也猜透了她的想法，為免自討沒趣，刻意和她疏遠，有段時間甚至連話都不同她說了。但是先帝龍馭，榮王隨即夭折，趙皇后的太后夢做到了頭，猛然驚覺徹底落了單，又重新和她熱絡(luò)起來。

    婉婉呢，因為一母同胞當(dāng)了皇帝，在宮里的日子較之以往更閑在了?，F(xiàn)任的皇后雖然也是交情平平，但至少不難為她，必要的時候殿下長殿下短，嘴上還是十分熱鬧的。

    趙皇后請她串門子，過氣的皇后，坤寧宮不得不騰出來讓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