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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卻,根本不曾忘卻那個男子。卻原來嫁與旁人,并不是得償所愿,只是賭一口氣,為著他賭這一口氣。驚痛里不能再想,不敢去想,不愿去想。他被清兵俘虜后慷然赴死就義,慘烈至于眾口皆碑,而我今生與旁人相攜赴幽泉。 臥子,我只能待你來世。 謙益已緩緩步入水中,我臉上只有寧靜和熙的微笑。 臥子,臥子,你是否在奈何橋上等著我? 謙益突然回過頭來,道:“如是,水涼?!?/br> 我胸口突然一窒,他已經(jīng)步步退卻,直退上岸來。 我突然覺得無窮無盡的悲哀,我千挑萬選,所擇的良婿,卻原來是這樣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遜色于他,到底是爭不過他。 我猛然掉過頭去,奮身欲沉池水中。他能遜色于陳子龍,我卻萬萬不能! 衣袖卻被人死死拉住,謙益哀哀的看著我,目光中的了然與通透,卻突然令我竦然一驚。 我以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舊是不知道,嫁他之后,他肯讓我著儒衣出閨門會客,甚至替陳子龍的詩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可是他目光中只有無盡無際的悲哀,我急促而緊迫的喘息著,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魚,只想躍回水中。 他一字一頓:“如是,千秋罵名我來背負(fù)?!本従彽溃骸笆烽w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結(jié)果如何?是屠城十日,血流成河。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志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我聲音凄厲:“任你如斯詭言,亦不過替靦顏出降狡辯,叛國貳臣,你背負(fù)得起,我背負(fù)不起。” 他從來沒有用那種眼神瞧著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說,你恨我不如陳子龍?!币徽Z中的,我全身的氣力突然一松,卻原來家國只是一個籍口,我這錚錚的一身傲骨,只是一個籍口,我軟軟暈倒。 這一病纏綿數(shù)月,病榻之上只聞夜雨凄清,隔著窗兒點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漱漱有聲。松江我那小紅樓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臥子總伴我靜聽那淅淅雨聲。我發(fā)著高熱,那個名字噎在胸口,每次呼之欲出的最后一剎那,總有理智能及時攔阻。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藥喝下去,高熱卻總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著,仿佛靈魂已死。 頰上突然傳來一陣清涼,我用僅存的力氣睜開雙眼,卻是那只臂擱靜靜放在枕上。謙益卻遠(yuǎn)遠(yuǎn)立在床前:“如是……” 我終于落下淚來,爭不過,爭不過,這許多年來還是爭不過一個他,那陳子龍是我命中的魔障,避無可避,無路可逃。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擱,像是想握住夢中的過去,謙益只是望著我,一剎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身子漸漸起復(fù)康健,山河早已變色。謙益奉了滿清的詔書,北上為官。 我盛妝相送,卻身著一身朱紅。謙益變了臉色,那些來送他的新朋故友也變了臉色。朱紅,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光括在他臉上。我痛意而絕決的看著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靜下來,仍是那種了然的淡定通透。 我從心里憎恨這目光,說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錯了,他錯了,我們兩個都錯了。既不能為國,亦不能為家,這俗世令人厭倦得透了。 我開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當(dāng)著他兒子的面與人調(diào)情。錢公子氣得要鳴官究懲,我只幸災(zāi)樂禍著瞧著歸家未久的堂堂錢尚書。 謙益淡淡告誡其子:“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jié),乃以不能守身責(zé)一女子耶?” 轟然便是一敗涂地盡失城池——我終究不是他的對手,割袍斷義也不是他的對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樣,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樣。 家還是徒有虛名的家,國卻是早就亡了。我傾盡妝奩之資獻(xiàn)與南明朝廷,只盼能喚回東風(fēng)。謙益不言,我亦不語。這是為國,還是為著陳子龍,他早已經(jīng)不再問,我更不會再提。那個國寄托了我全部的信念,因為那曾是陳子龍的信念。那個國是我全部的過去,見證過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廖,殘夢終醒,南明朝廷茍延殘喘,咽下最后一口氣。 我麻木的瞧著謙益咽下最后一口氣。他終于撒手人寰。 錢公子在靈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白的衣衫,屋內(nèi)皆是白汪汪的帷幕,四處掛著喪幡,我披在頭上的孝布生硬摩挲在臉畔,粗糙如礫,我竟然沒有哭。 錢家上下皆道我沒有良心,謙益,你視我為至愛,我只能待你為知己。我終究是有負(fù)于你,這靈堂之上,連淚已干涸,半生就這樣遙迢無望的去了。 那些舊日的詩句,還言猶在耳,你蔭蔽了我半生,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現(xiàn)世安穩(wěn),你卻撒手去了,拋下我繼續(xù)留在這塵世受苦。 尸骨未寒,族人卻已經(jīng)尋上門來,挽了太叔公出來說話,言道錢家家產(chǎn),不能再掌控于我手中。 家產(chǎn)? 我漠然望著披麻帶孝的族人,他們?nèi)缫蝗豪?,眼里幽幽發(fā)著噬人的光芒。七嘴八舌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說我多年來并無生子,要攆我出門。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只嘟嚕嚕抽著水煙,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暈。極小的時候院子里的mama也是抽這樣的水煙,我在堂前咿呀學(xué)著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一個詞轉(zhuǎn)吐不過來,mama順手用煙桿打過來,火辣辣得痛,卻忍住不能吱一聲,從頭再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終究是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終于緩緩道:“太叔公,此事等過了頭七,我請闔族公議就是了?!?/br> 太叔公慢條斯理的磕磕煙袋,說:“擇日不如撞日,我看只要今天大家說個齊全,也是個了結(jié)?!?/br> 我瞧著他泛著煙黃的牙,只是一陣惡心。 這樣的腌臜氣如何受得? 謙益,方知你素日里曾替我抵擋了多少風(fēng)吹雨洗。我到底是負(fù)了你,如今難道竟保不住你身后這點產(chǎn)業(yè)? 我淡然道:“好極,就請?zhí)骞珜捵?,我命人去請闔族長輩,還有近支子侄們來公議?!被厥妆惴愿梨九袕N房預(yù)備素宴。 他們松了口氣,大約沒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寫了封書信,命人送與知縣,再出來親自執(zhí)壺斟酒。 闔族人都放下心來,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孀婦,最后還不是任他們宰割?酒過三巡,我陪笑道:“眾位侄子陪太叔公坐坐,我上去開箱子取地契帳簿?!?/br> 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