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目雖舒展，眸中郁色深沉，回到房中手握地圖怔忡而立。有心開導(dǎo)幾句，便走到他身前，剛要張口，不料聞靜思目光一聚，淡淡地道：“明珠，我們一路走來，經(jīng)過的那些城鎮(zhèn)村甸，你有沒有覺得和云州的村鎮(zhèn)，有些不一樣？”

明珠身為影衛(wèi)，觀察能力極為出色，略略回想片刻便道：“是有些不一樣，云州的村鎮(zhèn)處處見茶樹果樹，綠蔭遍地。而此處見得不多，甚至官道兩旁，都十分荒涼，這或許是干旱之故?！?/br>
聞靜思搖了搖頭，輕聲道：“我總覺得不是這個(gè)原由?！背了计逃值溃骸懊魅瘴覀?nèi)コ墙伎纯?，今日早些睡吧?！?/br>
明珠應(yīng)聲道好。兩人先后洗漱，熄去燈火，各自躺下。窗外隱約有夏蟬鳴叫，月光鉆縫而來，照得地板一片銀光。聞靜思就在這陌生之地漸漸睡去，一夜無夢。

次日一早，四人用過早飯。聞靜思命吳三郎前去昌南查證巫覡獻(xiàn)童之事，又交代吳四郎打聽其它城縣此類情況。遣走兩人后，便和明珠騎上馬匹，直向城郊。

建昌雖是州府，實(shí)在不算大，僅有二萬二千余戶。北去百里是邙山山脈，冬日阻隔了不少寒氣。邙山盛產(chǎn)鐵礦石，質(zhì)美品高，燕國近半數(shù)軍械都造于邙山腳下的軍械造局。聞靜思出了北城門，目及之處，盡是黃土飛沙，青草枯黃零星，低矮的灌木三三兩兩的長在官道上，孤單又蕭索。

兩人騎馬沿著官道一路慢跑，行了十里遠(yuǎn)，在路邊的小茶鋪停了下來。鋪?zhàn)永镏挥兴膹埿》阶?，已坐了三個(gè)人，一老兩少，低頭喝水說話，外面拴了三匹馬，想必也是剛出城的商旅。聞靜思剛下了馬，鋪里便走出位發(fā)鬢花白佝僂著背的老頭兒，邊道“客官請進(jìn)”，邊要上來牽馬。聞靜思連忙把韁繩甩給明珠，扶著他往里走?！袄先思?，我們喝杯茶就走?！?/br>
老頭兒點(diǎn)點(diǎn)頭，將聞靜思迎進(jìn)鋪?zhàn)?，啞著嗓子朝鋪?zhàn)永飭镜溃骸盎▋海o客官倒兩杯茶來?！崩锩?zhèn)鱽砼哟嗌膽?yīng)答。

聞靜思在那一老二少的對(duì)桌坐下，此時(shí)明珠拴穩(wěn)了馬，坐到他身邊，待粗布女子端來茶水后，低聲在聞靜思耳畔道：“那桌的老人不是普通百姓。”

聞靜思看了明珠一眼，不發(fā)一語，將目光落在桌角的刀痕上，端了杯子就喝。那茶水極粗劣，腥中帶澀，不僅不如客棧，連沿途村落農(nóng)家的茶水都不如。明珠做影衛(wèi)，吃慣苦頭，乍一入口，也有些不適應(yīng)。聞靜思錦衣玉食長大，幾乎張口要吐，忽然聽見老頭兒沙啞的嗓子在問鄰桌要不要添點(diǎn)饅頭，不由眉頭緊蹙，硬是吞咽入腹，但也不肯再喝第二口了。

明珠看了看一望無際的官道?！肮舆€要走下去么？”

聞靜思嘆道：“不走了，地上都是沙土，林子少的很，恐怕到邙山腳下也都是這樣。”說罷，揚(yáng)聲喚道：“老人家，你這水從哪里擔(dān)來？”

老頭兒以為他要怪罪，忙佝僂著背走到桌前道：“客官，茶水苦口，您擔(dān)待了?！?/br>
聞靜思笑道：“老人家，這水我喝著不像井水，哪里取來的？”

老頭兒看著他不像生氣的樣子，放下一半心道：“這水是我兒子趕車從江邊取來，澄了兩天泥沙，取上層清水燒的?！?/br>
聞靜思心道難怪這般難以下咽，口中卻道：“老人家，江邊一個(gè)來回要八十余里，你們平時(shí)也這樣喝水么？為何不去邙山取泉水？”

老頭兒長嘆了一聲，坐在聞靜思另一邊，沉聲道：“平時(shí)我們喝城里的井水，這幾個(gè)月旱得井水也干了，只好用江水。邙山雖然有山泉，一來朝廷下令，只準(zhǔn)軍械造局才能使用，二來去邙山路途近百里，實(shí)在太遠(yuǎn)了。客官不是本地人吧，這個(gè)時(shí)候來禹州，可是要吃不少苦啊?！?/br>
聞靜思感慨道：“老人家，我最多不過停留幾個(gè)月，可這里刮起大風(fēng)來不見天日，樹木水源又稀少，城里的百姓才是吃苦了?！?/br>
老頭兒聽得滿面詫異，奇怪道：“禹州易旱天下都知道，可建昌好久不刮大風(fēng)了，客官如何知道這里風(fēng)沙大啊?！?/br>
聞靜思道：“我摸過這里的土質(zhì)，沙石甚多，土壤貧瘠。樹干的表皮，城墻與民居外墻都有風(fēng)沙磨蝕的痕跡，因而斷定這里一定飽受黑風(fēng)的侵?jǐn)_?！?/br>
老頭兒恍然大悟，嘆息不語。聞靜思又道：“老人家，建昌城外一直以來都是荒土么？書上曾有邙山腳下白榆、白楊、云杉延綿百里的記載，為何今日全然不見？”

老頭兒歪頭思索片刻，緩緩道：“你這樣一說，我倒是記起小時(shí)候曾祖帶我去安泰走親戚，走得就是眼前這條官道。那時(shí)還能看見一些林子，打上幾只鳥，等我從父親手中接下了這茶鋪，林子就沒剩多少了。”

聞靜思眉頭緊蹙，正要再問。這時(shí)，鄰桌那一位老人開口道：“禹州開采鐵礦石冶煉純鐵，邙山軍械造局制造盔甲兵器，都要用火，因而就地取材，砍伐森林燒成炭去用了。”

聞靜思一愣，抬頭去看。那老人端正地坐在隨從之中，一身素色羅衣，面盤方正紅潤，濃眉重須，黑白參半的頭發(fā)整齊地束在儒士方巾里，看上去四十早過五十未及。見自己打量，也無不悅，笑呵呵地任由人看。聞靜思舒展眉頭，淡淡一笑，拱手致謝：“再問先生一事，建昌以北如此，為何以南的樹木也十分稀少？”

那老人略露驚訝之色道：“年輕人從哪里來？”

聞靜思道：“晚輩從殷州來?！?/br>
老人摸了摸胡須，朗聲道：“禹州土地一貫貧瘠，又處北方，一年只種一季的谷物。原本每年冬天，農(nóng)夫都要在田里焚燒秸稈禾稻來滋養(yǎng)田地，后來養(yǎng)家畜的農(nóng)戶越來越多，大家都要把這些留下來給牲口過冬，加上冬日取暖充作柴薪，田里只能焚燒樹木，長久只燒不種，樹木自然越來越稀少。這是其一，其二是許多村鎮(zhèn)的田地因?yàn)楹禐?zāi)越來越貧瘠，不得不另外開山造田，原來的耕地荒廢了，新的土地又砍去了樹木。幾十年上百年延續(xù)下來，就變成了今天的模樣?！?/br>
聞靜思靜靜地聽他分析緣故，腦中幼時(shí)在故里看見的情形一一浮現(xiàn)出來，半晌才道：“果然如此，我一直覺得奇怪，前朝禹州的地方志無一不是說禹州林木薈萃，即便大旱也不過一季。我這一路走來，竟是滿目荒涼，林木稀少，百姓過度砍伐樹木，才造成了今日的水土流失，土地生沙?！?/br>
老人家頻頻點(diǎn)頭，目光帶著贊許之色道：“分析得半點(diǎn)不差，真是后生可畏?！?/br>
聞靜思勉強(qiáng)彎了彎嘴角，嘆道：“前因后果不過幾句話就能說清，可要恢復(fù)往昔的禹州，不知要花幾代人心血?！钡拖骂^默默坐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