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番外
茅屋,書齋。 “紫薇旁落,天命傾覆,主一國氣運(yùn)將盡,你可懂得?”老者悠遠(yuǎn)的眼神看向座下的人。 張子敬看著自己的父親,手上捏著棋子的動作不急不緩,“懂得。” 先祖張中先助太祖破陳友諒于鄱陽湖,再取豫章,后測明朝國運(yùn),直言成祖奪取孝愍皇帝皇帝之位之事可成。成祖登基,具槨招魂,藏先祖于鳳陽,敕封張?zhí)珟煛?/br> “明,二百余年后亡矣。” 張子敬還清楚的記得,自己幼時翻閱家中數(shù)代積攢下來的文書之時,明明白白的看到了這句先祖手書。若明朝二百年而亡,數(shù)數(shù)時間,也不過就剩下一個甲子左右。 想到這里,張子敬索性將自己手中的棋子一丟,然后溫聲問:“父親想要如何?” “逆轉(zhuǎn)乾坤。”老者頓了一下,然后目露堅定道:“行不可為之事。” 張子敬皺了皺眉,搖頭道:“此事太難,非你我可左右。” “我原本不做他想,朝代更迭本就是常態(tài),與我們無干。然……我推算三載,知若是國破,便是漢人大難臨頭之日。”老者枯瘦的面上竟然露出一絲苦意,眉頭也深深的在眉心刻成了紋路。 “漢人大難?”張子敬將這幾個字在心頭琢磨了一下,然后緩緩道:“還請父親解惑?!?/br> 老者聽了這句話之后并沒有直言,只是指了指頭頂?shù)奶炜眨[晦的說:“天機(jī)不可泄露?!?/br> “我知道了?!睆堊泳戳巳弧?/br> 約莫,是和五胡亂華相類的他族統(tǒng)治。 “父親隱瞞多年,緣何今日想起來告知于我?”張子敬直直的望向老者。 老者頓了一下,然后嘆息,他這兒子自小聰慧,又天賦卓然,他已經(jīng)沒什么好不放心的了:“我多次起卦已然觸怒了上天,如今大限將至,也是我自尋的?!?/br> 張子敬呆了呆,他想起他父親今年也才知天命之年,怎么就…… 似乎是看出張子敬有些難以接受,老者擺了擺手,安慰道:“自古以來人就有一死,沒什么好惋惜的。” “你只需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即可?!?/br> 見老者神色鄭重,張子敬張了張嘴,一時間有些躊躇。良久之后,他終究還是開了口,“……父親請講?!?/br> 老者微微瞌上了眼,聲音傳出,“皇室愈漸衰微,蓋因紫薇星錯投百姓家中。你按照我算出的卦象去尋人,尋到之后授其本領(lǐng),用他的手來計變天下?!?/br> 凡世中不沾染因果的人罕有,億萬之中不見一個,但身懷紫薇之命的人絕對隸屬此列。由他動手,萬事皆可稱為天命所歸,如此才好扭轉(zhuǎn)乾坤。 張子敬時年不過及冠,心中有所想,開口便問出來,“那之后呢?” “之后……”老者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接著他又淡淡道:“移花接木,殺之?!?/br> 一個天空之下,容不得兩個有帝王相的人。至于移接的對象,不用想就知道是朝堂上的當(dāng)今。如此,才算是撥亂反正,大明才能繼續(xù)延續(xù)下去。 張子敬對這個回答并不意外,他頓了頓,然后問了另一個問題,“我?guī)煹芩?/br> 老者自覺命不久矣,自然不會有所隱瞞,“我本以為他就是命定之人,誰知道……” 誰知道不過是個輔星之命而已。 想到多年經(jīng)營一朝破滅,老者的呼吸驟然變的急促起來,他死死抓著張子敬的手臂,有些急切道:“此番業(yè)報由我來背,只要你……只要你……” 張子敬知道他要說什么,看著眼神帶著殷殷期盼的父親,他的手攥緊了一瞬,半晌,他才溫聲應(yīng)了一句:“……好。” 老者心中大喜,接著連念兩聲“大善,大善”之后,便含笑而去。 茅屋外,突然雷聲陣陣,照亮了張子敬沉靜的側(cè)臉。 —— 張子敬沒想到自己一找就是九年之久,等他打馬踏進(jìn)齊魯大地之后,就被眼前餓俘遍野的景象給驚了一下。 他從父親去世之后就出世了,接著是進(jìn)京布置,中間從未見過這種景象。 原來,百姓過的竟然是這樣的日子。 張子敬就是在心思莫名微沉的時候找到那個有紫薇命格的人的,但他萬萬沒想到,那竟然是個女孩,過的生活也不是他想象的錦衣玉食。 得天地之所鐘,勢必集天地之所妒。 張子敬抽出手中的長劍,一劍便斬斷了懸掛在房梁上,用來捆綁牲畜的繩子。下一秒,一個帶著異味的瘦弱的女孩就落入到了他的懷中。 女孩黑漆漆的臉上看不出長相,張子敬唯記得那一雙如同冬夜一般的眸子,還有微微上挑的桃花眼。 有桃花眼的人多情,薄情。 雖然張子敬早有預(yù)料,但他還是有些措手不及。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門下一共收過四個弟子,但沒有一個能讓他如此頭疼的,再好的素養(yǎng)在他這個小徒弟那里也會宣告敗亡。 玄門多修四藝,教她彈琴,考校的時候她總是拿一首練得爐火純青的來糊弄他,就算是他,一開始確實是被糊弄住了。讓她作畫,每一次她都是拿一張意境磅礴但技法平平的畫上繳。至于書法和棋就更不用說了,隨意的讓人既惱怒又無可奈何。 “就取一個‘昭’字,意為立身端正!” 張子敬還記得自己那個時候氣的狠了,直接就脫口而出這句話,希望她能聽懂他的言外之意。 他那小徒弟愣了一下,很明顯是聽是聽懂了,但卻依舊沒有放在心上過,甚至在長大之后更加的變本加厲。 玄門之人大多清心寡欲,再離經(jīng)叛道也做不出太出格的事。然而,她竟然能做出戲弄良家女子的舉動!從她十五歲到十七歲這兩年,張子敬數(shù)了數(shù),光去湖中的那些官員狎妓會去畫舫把她抓出來自己都去了四、五次。 直到他不得不說自己年近不惑,只盼望她能穩(wěn)中些,這種類似苦rou計的話之后,她才慢慢收斂了一些。 那個時候,張子敬很清楚的記得,他是松了口氣的。不是沒想過對她打罰,但每次他氣性上來的時候,她就像事先得到消息了一樣,跑的無影無蹤,等他氣消了,她就又回來了,然后依舊故我。 直到她十九歲那年,直到他師弟被他親手殺死。她去給司白夜祭酒,他怕她發(fā)現(xiàn)端倪,就把行動提前了。 原來這么多年,她竟然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任人宰割的小女孩。 張子敬看著她手中寒光閃閃的劍,眼中的恍惚一閃而過,接著就是極度的冷靜。 “我沒想到你會這么沉不氣。” 張子敬還記得當(dāng)時她的語氣,如此凜然,“師父”二字也再也不見。很快的,他就反應(yīng)了過來,“你早就知道?!?/br> 他的小弟子沒有任何的緊張,清泠泠的聲音沒有半分委婉,“當(dāng)然?!?/br> “殺了我,紫薇星墜,天下亂相大盛!”這聲音擲地有聲,顯得及有把握。 張子敬只以為她是貪念為生,并不相信,他沉默了一瞬,接著低聲道:“你的命格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大半,余下的,等你死后會自動補(bǔ)全?!?/br> “周文王爭天下之時,姜太公偽作一老翁,文王拉車為其八百零八步,他便保周朝八百零八年統(tǒng)治。你是到底是想學(xué)姜太公,還是想學(xué)張家先祖張中,盼著櫸霞飛升?” 初初時候,他想要的是完成父親的遺愿,后來竟然不知何時起了別的念頭。 她的問話一貫凌厲。 張子敬手上一頓,避之不答,只道:“……若你愿自獻(xiàn),我或可留你一命。” 張子敬看到他的小徒弟想也不想就搖頭,顯然她也知道,一旦應(yīng)下,自己以后的以后都不得干預(yù)任何的事情,只能在陰暗處循規(guī)蹈矩的活著。 “我記得我曾言明,我這一生有兩好,其一是美人……”眉目忽然舒張,眼角上揚(yáng),顯得如此的灑脫和不羈,“其二,便是自由?!?/br> 語音落,兩劍齊出。 張子敬怔然的感覺到噴灑在自己面上溫?zé)岬某嗌?,接著才是自己胸口劇烈的疼痛?/br> 她果然不會因為是他而留手…… 腳邊蔓上鮮血,張子敬后退兩步,捂住不斷冒血的傷口,用劍撐住身體才腳步踉蹌的往外走。 他沒有錯過,她至始至終都沒有半分情誼的雙眼。 有桃花眼的人多情,薄情。 張子敬沒有看到等他走了之后,他小徒弟后背露出的半角羅盤,羅盤上,被她刻意染上了他的血。 “承蒙師恩,弟子生死愿為驅(qū)策……” 悠悠清脆的童音,恍如隔世。 —— 三年后。 “咳咳……”張子敬捂住自己依舊發(fā)痛的胸口。 自那次之后,他的身體就不大好了。想起來,張子敬只有報以苦笑。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面色擔(dān)憂的男子推門進(jìn)來,他見到這個場景,頓時有些慌神,“師父……” 張子敬擺了擺手,然后笑問:“你咳……你找我有何事?” 男子看了旁邊一碗動也未動的藥,似乎是想要勸,但又咽下了,接著他仿如隨意的問:“弟子是來問……那塊羅盤上的血要擦掉么?” 張子敬愣了一下,然后淡淡的說:“擦掉吧?!?/br> “弟子明白了?!蹦凶宇I(lǐng)命,想了想,他還是沒忍住道:“師妹她實在是有些……” 不識好歹。 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用她命格填補(bǔ)上去有何錯處?更何況,若不是師父,她又如何能多活十年? 不等男子說完,張子敬就擺手制止,“多年是兄妹,她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br> 想要她的東西,必然是要付諸代價的。 “給我拿本書去吧?!睆堊泳吹?。 男子領(lǐng)命,很快就將一摞書抱了進(jìn)來。 等男子出去之后,張子敬原本打算隨意拿出一本的,但他接著就看到了幾個大字。 。 之前,他的小徒弟曾抱著這本書鉆研了許久。 張子敬把這本書放在了書案上,然后隨手翻閱著。 三年前,在她死了之后,時年七月二十一日,神宗皇帝也駕崩了。后有熹宗繼位,行事越發(fā)的荒唐。現(xiàn)在竟然直接由著那些宦官亂政,以致民怨四起。 短短三年,明亡之勢再不可擋。一切,竟然同她說的一樣。 想到這里,張子敬微微閉了閉眼。傳言,那羅盤有轉(zhuǎn)世之能,不知真假…… 然而不等張子敬細(xì)想,他手下的書突然掉出了一頁紙。 “十年見君,贈吾十載歡喜與悲。而今斷絕,不見恩義兩三。” 字字平靜,不見半分悲傷,連那幾分悵然也少的可憐。 張子敬將這紙重新疊起來,然后夾在了里面。 當(dāng)夜,男子忽然就聽小童傳來消息,說張子敬開始咳血了。男子大驚,趕忙穿衣服趕了過去。 等男子到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面如金紙,氣若游絲的張子敬。 對比自己四個弟子,張子敬顯得平靜許多,他早已料到了這一日,想想也沒什么好怕的。將身后事都交代清楚之后,張子敬就沖著自己幾個弟子揮手,讓他們都出去了。 男子出去的最晚,他關(guān)門的時候似乎隱隱聽到了師父喊了“阿昭”兩個字,后來細(xì)聽,又沒了動靜,他只覺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門被緩緩的關(guān)上,唯余一室寂靜。 次日,張子敬病故,終壽四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