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本想等一切塵埃落定，無牽無掛地云游四方，可如今卻又不能平心靜氣了，也不能心境開闊了。那常年駐扎的小鬼給他念詩，熟到一個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在船里吃火鍋當(dāng)一餐也是常有的，不覺間已生活出一種眷念來。心頭思來想去，仿佛都只剩下那個小鬼頭。

莊翟想起了前幾日三姑娘同他說的話。

三姑娘怪他，你個大老爺們猶豫什么？愛上了就是愛上了，自欺欺人做什么？老話說，姻緣這等事皆是前定的，從來說月下老赤繩系足，雖千里之外，到底相合。況且，當(dāng)初丟下你家小鬼頭不告而別可是你，如今沒處豁的也是你。你是不知道，不在這段日子，柳晉每天臨近傍晚都會來看看你是否回來。你倒好，就這么辜負(fù)你家小鬼頭對你的一片癡情。

別張口閉口“你家”“你家”的，莊翟辯白，我不想他跟著我成天擔(dān)驚受怕。

你想，你想！三姑娘用擺弄在手里的簪子輕敲他的頭，那是你想的，問過你家小朋友沒？

雙雙粉蝶翩翩，對對蜻蜓點水，不禁觸景生情?！靶」眍^……”心里一直念著他，一不小心念出了聲，連自己都嚇一跳。心里卻像是掉下了一件甚么東西，無時無刻不在心上。這才意識到，僅僅是相思，就已經(jīng)讓人不得閑了。

真是，早干嘛去了？人走了才意識到——莊翟如是感慨。

翌日，莊翟做出了一個決定——去萬慶書房要人。

多少年后，當(dāng)小鬼頭纏著他問個不停時，莊翟總是一邊寵溺地?fù)崦念^，一邊笑吟吟地回答：當(dāng)時頭腦一熱，如今悔不當(dāng)初。

萬慶書房大門前，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季坊主依舊是那副孤傲鄙夷的神情看著前來討人的莊翟：“你不是都把他丟棄了么？”連嘴角的笑紋也變成一條對此感到厭煩的線：“你真的了解他嗎？你知道他一直為我做什么嗎？”

柳晉就站在季坊主的身后，遲遲不愿出門相迎，喜出望外與膽怯惶恐在眼神里交織纏繞。季坊主的視線在莊翟和柳晉之間來回掃了掃，話里有話：“看來你并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彼媛段⑿?，玩味著這句話：“他，我當(dāng)然可以給你，但要不要，就看你了?！绷粝逻@句話，季坊主轉(zhuǎn)身離開。

柳晉對莊翟說：“一直以來承蒙阿叔照顧，柳晉感激不盡，只是……我不能跟你回去，我、我要留在這兒……留在這兒?！?/br>
“你有什么事瞞著我？”

“跟我來?！绷鴷x拉著他穿過主樓，來到那一排簡陋的房子前，亟亟道：“我不是阿叔一直以來想的那個樣子！”他扯著他的袖子進(jìn)入一間昏暗的屋子，那間屋子里幾乎擺滿了成卷的書，他順手打開一本書，邊翻邊說道：“這樣的我，你也能接受嗎？”他捧著書讀了起來：“每夜顛鸞倒鳳，與其云雨一番……”忽然，他氣憤地拋下手里的書，緊接著又扯起一本繼續(xù)大聲念：“柳腰輕擺，雙足齊鉤，但見酥胸緊貼……”語畢，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笑不出。

莊翟接過書卷翻開來看，一篇篇的文字旁還配著圖，都是些穢褻不堪的版畫。

“說什么編撰傳奇，其實是宣yin誨詐，污人耳目，這才是真正的我，丑陋，骯臟，穢褻。我從來都不是你想的那樣單純善良……我是個傷風(fēng)敗俗的偽君子，讀過的圣賢書有辱了天下讀書人?！绷鴷x伸手奪回書本，將它們狠狠摔到一旁：“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從我十二歲起，就被灌輸了這些男女之間□□不堪的東西，以便整理編寫這些艷情作傳，校對詳核、之后再以高價賣給一些商賈貴胄?！绷鴷x將那張薄薄的宣紙劈手奪過來搓成團(tuán)，愕然地望著莊翟的眼睛，窘得可憐，半晌開不得口?！八浴⑹濉也荒堋荒芨慊厝ァ！绷鴷x囁嚅著，頹唐地收回手。他將頭埋得很低很低，言不由衷地說了些什么，尷尬，無助，就這么一言不發(fā)地僵持著。

莊翟環(huán)視了一圈，問道：“它們?nèi)沁@樣的？”

“全部都是。我以后還要以此為生。”柳晉的雙眼膠凝在莊翟身上，咬著嘴唇抖了幾抖，終于抽噎起來，眼淚緊接著也奪眶而出。

小鞭炮如落雨的樣子，從懸到長桿尖端的空中落到光赤的地上，咝咝的流瀉白光，慢慢地這白光便吼嘯起來，下落時便灑散著滿天花雨?；饦溷y花，莊稼人就更愛那熱鬧了，大紅對聯(lián)上寫著“對聯(lián)”的吉祥話，分外喜氣洋洋，真是熱鬧真是的不得了。莊翟把一對眉毛皺攏，笑道：“世上眾生千千萬，我當(dāng)時怎么就把你要回來了？”

“那應(yīng)該是……‘日久生情’，不，應(yīng)該是‘久伴成妻’?！绷鴷x接話。

莊翟哂笑，確實，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說著對柳晉的腦袋輕敲一記。還以為這個臭小鬼從里到外都純情得能滴出水來，沒想到啊沒想到，如今倒顯得我這個老瓜瓤子傻得都能當(dāng)猴耍了。

是吶，那個跟屁蟲似的小鬼頭有什么好的？成天寫些亂七八糟的艷情野史，真是被他那張人畜無害的臉騙了真么長時間，怎么就載到他手里了？

鬼知道！

在冬日的黃昏里，柳晉圍著莊翟，給他讀自己寫的故事，就這樣一直從黃昏讀到深夜，莊翟看著柳晉讀故事時微紅的薄唇，嘴角溢出一點笑意。

原本打算在寂寞中就這么把歲月蹉跎下去。

阿叔，阿叔，阿叔……

一聲聲喚醒他沉寂的心——他的心動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