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人記得他當(dāng)年模樣。與他同一批訓(xùn)練的藝倌，大多在城中各處謀了小差，這便是男倌比起女妓的妙處：早年，被作為禮物贈(zèng)予主家，打探消息，年紀(jì)大了，憑多年恩情，還能謀到一官半職，仍有價(jià)值。

斯文如碧樹，在施墨安排下順理成章做了書吏。見面時(shí)，他打量著韓水，躊躇半天，不敢相認(rèn)，末了方是慨然一笑。

敘完舊時(shí)友情，韓水闡明來意。一則，他想拿到禮部今年科舉殿試的內(nèi)定名錄，二則，他要知道戶部正在制定的新修稅制。碧樹身在禮部尚書施墨府上，為人又善良周道，與各家公子處的都不錯(cuò)，弄到消息不難?？呻y就難在，人心叵測。

碧樹蹙眉道：“怎么如此不知好歹，還要沖虎口里撲？”韓水反問：“難道你甘心一輩子做籠中鳥，囚中獸？”話是重了，可碧樹確曾說過向往自由，就在這鳴鸞溪邊。良久，碧樹道：“若為扳倒方黨，我可以助你，可你也要應(yīng)我一事?！?/br>
問是何事，碧樹道：“黨爭無情人有情。你算計(jì)誰都行，決不能算計(jì)葉管司?！表n水點(diǎn)了點(diǎn)頭，鄭重其事。

三月，眼看殿試在即，方家?guī)孜话蛋裉崦馁F公子卻相繼在緊要關(guān)頭被揪出黑賬。方大人打過招呼，壓下事態(tài)，便不察有他，畢竟樹大招風(fēng)，連年找茬告狀的多了去，從來也沒掀起過驚濤駭浪。可仔細(xì)一查，名錄竟是從雨花閣漏出的，在彭大人眼中，這便是反了天。

茶舍里，人還沒坐穩(wěn)，彭昊冷笑一聲道：“皇城這天尚晴著呢，就有人首鼠兩端，急著四處買傘了?！比~飛不卑不亢，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挨下一頓臭罵，悻悻然回到閣中。

閣中一小司憤懣不平道：“雨花閣什么地方，彭大人不是不知。恩客們嘴快起來，別說名錄，就連天皇老子都敢數(shù)落，怎能全怪咱？”

葉飛換下衣裳，想圖個(gè)清靜，可那小司仍不消停：“管司為方家傾盡心血，從無異心，今日，為何不辯白一二？”挨罵陪笑，三餐之慣，無所謂輕重，葉飛閉上房門，隔開聒噪，撥動(dòng)屏風(fēng)后一處玄關(guān)，進(jìn)了密室。

被揪出的黑賬皆與雨花閣有關(guān)，而上書彈劾的官員又全是青陽一黨，怪不得彭昊起疑。燭火之下，葉飛翻閱斑駁舊賬，順著線索，終于在瑤溪、碧樹這幾個(gè)人名旁邊，看到了青顏之名。

水臺(tái)紗幔盡去，空映斜影一雙。月下，葉飛兩鬢微霜，請人看座，而韓水畢恭畢敬，喚了一聲葉管司。

早春寒，凝煙凝雪端上酒釀圓子，玲瓏香甜。葉飛道：“二位侍童送還公子，任憑處置不過問。”韓水只揮手作罷，仍自稱青顏：“教養(yǎng)之親，救命之恩，永世難忘?！比~飛隨性笑道：“皆為利來，皆為利往，談不上恩情，倒是辜負(fù)。”

寒暄過后，不說暗語，韓水開始談?wù)摦?dāng)下時(shí)局，將方黨衰敗之必然昭于堂前，條條切中厲害。葉飛放下手中青瓷碗，嘆道：“葉某得方家抬舉，斷無相負(fù)的緣由。這些，公子知道?！表n水笑道：“怕是方家對管司早起疑心了?！?/br>
葉飛面不改色：“那是拜公子所賜?！表n水一怔，狠下心：“紈绔子弟的殿試事小，可若戶部新定稅制不小心又從雨花閣中外流，彭大人問罪，管司還能擔(dān)待得起么？”

葉飛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公子是存心要和葉某對上了？”韓水道：“不允韓某之請，雨花閣永無寧日?！比~飛問：“真不怕我今晚就再讓你跳一回錦江？”韓水鏗鏘道：“命本就是撿來的，不怕?！?/br>
好個(gè)鐵心搏命，葉飛淡淡一笑：“成。”韓水眨了眨眼，無法立信，葉飛卻在炭火前烤著手，神色悠然道：“葉某不才，早生公子十八年，就當(dāng)是倚老賣老，多言幾句如何？”韓水鞠躬道：“管司請講。”

葉飛徐徐道來：“青陽公主精通權(quán)術(shù)，極擅用人，她身邊那幫智囊，絕非你單槍匹馬斗得過?，F(xiàn)如今，你唯一的價(jià)值便是諳熟雨花閣內(nèi)情，若葉某這兒如此輕易就能交代，豈不讓你人前沒了分量？再者，人家差你辦事，絕非是信任于你。如葉某所料不假，你進(jìn)皇城之后的一舉一動(dòng)，都是有人替青陽公主盯著的。”韓水后脊寒涼，一時(shí)語塞。

凝煙溫酒，凝雪添碳，葉飛接著講道：“事緩則圓，先不談棄明投暗。往后，這雨花閣的消息，葉某給方大人打探，也給青陽公主送一份，公子看如何？”韓水緩過神道：“多謝管司。”

品著酒香，二人皆沉默。韓水靜下心，倒悟出另一番滋味——世上無巧合，葉飛之言，貌似拳拳為他考慮，實(shí)則難保只是想穩(wěn)住事態(tài)，蒙混過關(guān)。

思慮再三，韓水開了口：“能與方家共飲這雨花閣的消息海，自是好事，可韓某千里迢迢地來，總不能空手而歸?！?/br>
霜色漸籠，葉飛似是終于等到一場審判，聲音變得沙?。骸罢f吧?！表n水道：“荇州雖遙，風(fēng)光獨(dú)好。聞管司的小兒子今年已滿八歲，就讓韓某帶去游山玩水罷，也好叫青陽公主見一見管司之心誠?！?/br>
葉飛手一僵，酒灑滿地。凝雪忙上去攙扶，凝煙嗔道：“天下哪有這般恩將仇報(bào)之人！”韓水神色不改，手心卻早已布滿冷汗：“葉管司若不答應(yīng)，大可綁了我，送與彭大人?！比~飛搖了搖頭，嘆道：“一生屈尊看顏色，未死不敢言清高。小兒就托付給公子了。”

望著江心一葉扁舟緩緩遠(yuǎn)去，凝煙眼紅紅的，啜泣道：“管司就兩個(gè)兒子，方大人扣了一個(gè)，他還要帶走一個(gè)，真是好狠心！”凝雪亦憤懣不平：“今日允了他，怕日后更難做。倒不如告訴彭大人，斬草除根?！?/br>
葉飛似醉非醉，嘆了口氣道：“你們當(dāng)人家狠毒下作，卻不知，他是在救雨花閣?！蹦裏熌┎唤猓~飛便自顧自道：“方家勢大而不知收斂，成王得寵卻不思謀國，如此下去，江山易主是必然之事。青…韓水此來，急于立功不假，可說到底，是不忍雨花閣將來受覆巢之難。”

作者有話要說：

雨花閣葉老管司，一聲低眉看顏色，未死不敢言清高。

第8章青陽

夜星未褪，余霧朦朧，還只是晨明時(shí)分。琉櫻宮內(nèi)，紫衫文吏匆匆穿過回廊，一路吩咐道：“今兒公主的行程，你等記好。晨時(shí)議州政，午入瑞廷寺，日昳議軍制，夜宴來祥樓，晚間，聽皇城風(fēng)雨?！睌?shù)青衫小吏緊跟其后，步履細(xì)碎。

十二隨父涉文事，十六進(jìn)宮領(lǐng)文祿，四年雜活，三年青衫，算下來，楚容雖剛當(dāng)上紫衫文吏，卻已奉侍十年。文吏文吏，專替主家草擬文書，說好聽點(diǎn)是近水樓臺(tái)，其實(shí)就是筆桿奴才。

楚家寒門，代代科考無望，楚老爹當(dāng)年是被逼上梁山，才受了琉櫻宮之祿。至于兒子楚容，雖天賦異稟，有過目不忘之才，卻心志不高，頗有些嫁雞隨雞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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