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道。

許凌云笑了笑，說：“凌云是個懦夫，日日夜夜都在強迫自己忘了那些事，否則只怕還未曾見著陛下的面，就得被過去壓垮。今日陛下讓臣重振家業(yè)，臣便想到，流落在海外，生死不明的，以及充作官妓的親人。她們早就杳無音信，臣時刻念著這些，怎能活得自在，睡得安穩(wěn)？”

李效與許凌云相對沉默。

過了很久，許凌云開口道：“臣有幸能入選鷹隊，這些年時刻不忘陛下為許家翻案的恩情，臣是真心實意的，陛下也不必介懷?！?/br>
李效說：“那件事，歸根到底是扶峰先生辦的?！?/br>
許凌云：“若非圣明天子在位，扶峰先生又怎能翻案？”

李效緩緩點頭，不吭聲了。

“按道理。”李效忽然道：“許家冤情洗白，你的親人們應(yīng)當(dāng)也都放出來了。”

許凌云答：“應(yīng)當(dāng)是，但朝令夕達(dá)，傳到中原諸州，只怕還有些時候，有的事更在地方官處壓著，萬事繁瑣，不知最后如何。凌云回來守著祖宅，便是期望散去的家人或許某天尋回江州，得以相見，也是好的?！?/br>
李效：“孤回朝后，再給你查查?！?/br>
許凌云點了點頭。

李效：“不，你和孤一起回朝罷。”

許凌云答：“臣戴罪之身，多得大赦天下才撿回一條命，哪敢再進(jìn)宮去？況且鷹也去了，鷹隊也散了，平生再沒什么念想了。”

李效欣然道：“東疆大捷，匈奴退回黑河北岸，大勝不日在即，匈奴聞風(fēng)喪膽，派出議和使前來，你猜猜，以什么求和？”

許凌云蹙眉：“求和？”

李效道：“一只海東青，孤這次回去，便會重建鷹隊。”

許凌云愣住了。

李效：“太后那處孤也說通了……”

“陛下怎可與匈奴議和！”許凌云一聲怒斥。

李效措不及防，萬萬未料到許凌云會有如此反應(yīng)。

“放肆！”李效怒喝道：“國戰(zhàn)之事與你何干？還要你來教孤不成？！”

廳內(nèi)琉璃盞碎響，許凌云幾乎充耳不聞，怒道：“陛下！你若不趕盡殺絕，來日必將釀成后患！你今日有半分猶豫，便是將千百年后的大虞子民送到匈奴手中去任人殺屠！你得想清楚！別因為一只海東青葬送了大虞的江山！千萬人的性命！”

那一刻李效依稀有種錯覺，仿佛站在面前咄咄相問的許凌云才是一名君臨天下的霸氣天子，言語間充滿威嚴(yán)。

“凌云?！狈龇迳n老的聲音在廳邊響起：“怎能如此無禮？”

許凌云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效一眼，轉(zhuǎn)身前去攙著扶峰，讓他坐下。

漫長的沉默后，李效開口道：“先生，孤今日前來，便因此事請教?！?/br>
扶峰猛地一陣咳嗽，咳得躬了腰，許凌云轉(zhuǎn)身去取煎好的藥。

扶峰緩過勁兒后，捋須微笑不語。

李效沉聲道：“林閣老詳細(xì)說過兩百年來匈奴與我大虞的血仇、恩怨。孤總想著，這么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殺得再多，總不能將這個民族殺剩最后一人。孤在位時可保萬里疆土，然而換了后世哪一任帝君在位時恰好國力空虛，連年饑荒，匈奴又在旁窺視，至?xí)r鐵騎進(jìn)了中原，只怕確實會千百倍地應(yīng)在我大虞子民身上?！?/br>
李效道：“若要教化，令匈奴人永遠(yuǎn)臣服，則需詳細(xì)謀策，令他們永遠(yuǎn)不會再生出任何反叛之心，那么，有沒有一勞永逸的法子呢？”李效道：“先生無所不知，還請先生教我?！?/br>
扶峰若有所思點頭，許凌云端著藥過來，伺候扶峰把藥喝下。

李效又道：“孤還打算這次回去后便重建鷹隊，擴充編制，再過個十來年，待天下徹底太平了，便讓承青即位。孤則每年離京，到先祖?zhèn)冋鲬?zhàn)過的地方，挨個走走，看看，走過成祖拿著劍，騎著馬守護過的每一寸國土。將士們拋頭顱，灑熱血的地方。”

“不?！痹S凌云道：“鷹隊不會再重建了?！?/br>
扶峰喝完藥：“太苦了。”

許凌云：“良藥苦口，忠言逆耳?！?/br>
扶峰莞爾道：“給點蜂蜜嘗嘗?！?/br>
許凌云到架子上去取了蜂蜜，調(diào)了些玫瑰露到碟里，扶峰又是一陣咳嗽，接過碟子。

李效不理會許凌云帶刺的話，隨口道：“沒有什么是不能重來的?！?/br>
扶峰道：“凌云，去集市上買條大點的魚，晚上招待陛下與唐將軍?！?/br>
許凌云又看了李效一眼，轉(zhuǎn)身離去。

李效說：“這次孤來，想請先生回京養(yǎng)老，凌云也一道回去，再領(lǐng)鷹衛(wèi)之職……”

許凌云走出廳外，停下腳步，緩緩道：

“陛下，你還不明白，就算再找到一只海東青，鷹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只鷹，人也不再是從前的那些人了?！?/br>
57、　鷹衛(wèi)軍

許凌云出外喚上唐思，二人朝集市去了，廳中剩李效與扶峰這對師徒。

扶峰比告老前顯得更佝僂了，然而眼中那一抹睿智的神色一如往昔，明亮而清澈，李效靜靜地注視著他的啟蒙老師，覺得那雙眼睛，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

片刻后李效想起來了。

“先生的眸子怎和承青有點像?！崩钚Я韱⒘嗽掝^，莞爾道：“明亮得很?！?/br>
扶峰哂道：“小孩子看東西，俱是不帶任何敵意的，他們好奇而不迷茫，通透而不自傲。隨著漸漸長大，人的雙眼便會被七情六欲，人間假象所遮蔽。繁瑣事多，縈繞心中不去，是以有‘蒙塵’一說?！?/br>
“而及至老來，若能將往事盡數(shù)拋卻，看透徹自己一生，便又能恢復(fù)孩童時的明亮雙眼，若放不下，看不透，自然也就明亮地來，渾濁地去了?！?/br>
李效頻頻點頭，扶峰從這名學(xué)生的眼中看出了昔時的迷惑與求索，每當(dāng)李效難以決斷時，常會現(xiàn)出這種期待的眼神。

李效必須面對的難題實在太多。

“先生不是中原人？”李效道：“此事一直想問了，扶姓不似我中原姓氏?！?/br>
扶峰笑道：“不瞞陛下所說，老臣祖籍乃是東夷人士，在許多年前，秦、青兩州，滄海閣，秦山一代，以及東?？ぃ奂舜罅康臇|夷人，乃是外族的一枝?！?/br>
李效若有所思，扶峰又笑道：“東夷人融入中原血裔，已足有兩千年了，人種通婚，文化互融，如今東海等州已經(jīng)與中原人沒有多大區(qū)別，他們用咱們的文字，念咱們的書。若認(rèn)真追溯起來，陛下身上也有那么一點東夷血統(tǒng)，因為太后在秦州的娘家，在許多代前，正房也娶過東夷女子?！?/br>
李效點頭道：“互融?！?/br>
扶峰擺手道：“不，不是互融，是咱們兼并他們，史上有多支北蠻胡人入侵中原，共計三次，其中一次還幾乎殺過了玉衡山，但最后不是丟盔棄甲，逃出塞外，便是被中原兒郎逐漸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