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親厚無間，以為初七必然是明白的，故而自己的心意只是遲遲徘徊在心頭，竟是直到此時此刻才對著他人訴說。著實可笑。

原來，他什么都不明白！待到一會兒相見，沈夜想自己應(yīng)當(dāng)告知他，若是一遍不明白，便要一遍遍灌注，直到初七真的聽懂了為止。

他很強，不需要不知進退的利刃或護盾，如果必要為他設(shè)定一條高于一切優(yōu)先的命令，那就是——活著，回來。

在他的心里，沒有什么傷害比初七更深重，也幾乎沒有什么事情，比他更重要。

他要這件事情告訴他，我也愛你，無可取代。

瞳從輪椅上站起來，想伸手拉住他，卻從指間滑脫出去，“阿夜……你別……”

他站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去做，如何告訴沈夜，那個初七，已然不復(fù)存在了。

三魂七魄，命魂主司輪回，天地雙魂承載情感與記憶。

在瞳縫合他胸口的傷，穩(wěn)定下他體內(nèi)蒸騰的魔氣，植入新的蠱蟲令他的身體恢復(fù)控制?？艿男迯?fù)，遠比一個活生生的人來得簡單。

初七漸漸恢復(fù)神識，看到瞳，問他：我是誰……我又是怎么了……

瞳意識到了，那是因為魂魄受損所致，然而魂魄這種無形無影的存在，對于他來說同屬虛無縹緲之說，委實不知如何療救。

沈夜終于還是要面對這個事實，初七并不如他所預(yù)想的氣息奄奄，而是活生生地跪在他面前，低著頭，向他行禮。

“主人?！?/br>
面具下的唇線緊閉，仍是態(tài)度恭謹(jǐn)，俸他為主。

但，終究不會是一樣……

沈夜沒有讓初七起身，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對瞳說，“瞳，這可是我的報應(yīng)？”

他并不期待答案。

是他親手扼殺了謝衣的生命，洗去了他的一切記憶，肆意改造，想來若有一個人，對謝衣心懷著無比的崇敬和珍視，看到初七如此，該是何等痛心。

所以天道昭彰，也勢必讓他自己也一嘗這等滋味，被強迫著面對與記憶中無差的面容和軀體，然而他不曾記得與自己肌膚相親，不曾記得曾與自己同服合巹……

沈夜心知自己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那個人。

那個……荒謬地，愚昧地，毫無理由地，愛上他的人……

消滅一個人的記憶和感情，豈非本就是比殺死一個人更為殘忍的事情，做下了，便理應(yīng)承受報應(yīng)。

記憶中，一切言笑也都煙消云散，依稀竟是只記得謝衣倔強地跪在他的面前，與此時此刻的景象疊在一起，師尊，請恕弟子無法茍同。

再精密的偃甲，毀去后還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蟲蟻，也只能活上一次——無法復(fù)制，永不重來。

無法復(fù)制……永不重來……

縱然強求……又豈能長久……

所以，他便是這樣，再次離他而去。

既是如此，為何不死？

沈夜心中如玄冰凍結(jié)，走到初七面前，伸手猛然卡住他的脖頸，力量大的幾乎要折斷他的頸骨。初七明顯因他粗暴的指力而感到痛苦，更是感到了他的殺心，卻只是任由著他，不做任何反抗。

沈夜盯著他看了良久，就在不久之前，自己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思，整顆心全在他身上，沒有那么容易就收回，于是手指上的力氣分毫不差地反噬他自己的心臟，越是用力便越是疼。

終是轉(zhuǎn)念……也罷，他至少還活著總是好過死去……

他從初七的面上取下那片面具，那雙明澈的眼睛迷茫無措地看著他，眼下魔紋殷紅如血。

即便只是這張臉，也再不會與往昔相同。

沈夜猛然甩開了他，初七本是跪姿，未有絲毫相抗，被他的力量甩出很遠，直撞到寢宮墻壁，發(fā)出極大的碰撞之聲，而他卻仍是一聲不吭，在原處調(diào)整回跪姿。

“滾?！鄙蛞姑钏?/br>
初七神情不變，低頭說，“是，主人。”

他便消失了。

瞳說：“你又何必如此。”

沈夜說：“也沒什么……這個人，本座不會再為之多花一分心力。”

他繼而說：“瞳，今日勞煩你甚多，你也去休息吧。”

瞳知道，沈夜這句話絕不是在跟自己客氣，縱然想開導(dǎo)幾句也作罷了，對他說了句那你保重，便告退了。

瞳催動輪椅走出寢殿，門廊暗處，看到初七。他對他說，“你來，剛才是否受傷？”

初七向他頷首，聲音倒是如常，說：“勞煩七殺祭司掛心，并無受傷。”

瞳說：“哦，那就好。你好自為之吧?！?/br>
他經(jīng)過初七身邊，他突然貿(mào)然開口：“七殺祭司大人……”

瞳回過頭，聽到初七遲疑地問他：“主人他……是否……厭惡屬下呢……”

◇◇◇

待瞳離開之后，沈夜壓抑了整整一天的病癥也終于爆發(fā)出來了。

他兀自躺到床榻上，頭疼欲裂，神血也自心口向著四肢百骸燒灼開來，簡直痛不欲生。

縱然百年之計，便也交予明日煩憂，他只想睡去。天意垂憐，惟愿一夜無夢。

他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那夢極淺，無形無影。

似是有人輕擁著他，微涼的體溫貼著他guntang的身軀……又仿佛只是一縷聲音，不知何許，忽遠忽近。

畢生所求……

……甘愿侍奉主人左右……

不過窮盡偃術(shù)……

……成為主人的利劍與護盾……

回護一人一城……

那個聲音十分歉疚和悲傷，在那些只字片語之間，對他說。

對不起，我……只是想要保護你……

◇◇◇

沈夜沒有去想這究竟是什么時候，流月城中并無二致，各處神殿宮室皆是厚重石建，可卒千年，而日光煨暖，更是難得的舒適。

好像，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在某一天，他正走回自己的大祭司神殿。許多烈山部的子民都一如往昔地在街道上走走停停，當(dāng)他經(jīng)過的時候，紛紛向他頷首致意。

沈夜本應(yīng)該能發(fā)現(xiàn)這不對勁，但他卻仿佛完全忘記了其中的一些人早已經(jīng)死去，不應(yīng)該在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他正陷在自己夢境中，夢到往昔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罷了。

他穿過前院，在大殿門前停下。他并不急著進入，而是先舉目探視著殿內(nèi)的情況。

大殿幽深，比之外面總是陰暗一些，一座座長窗之間瀉下窄窄的光亮，其中一道落在殿中的座椅上，任誰在那時候坐在那個位置，無論他心里是凡是圣，周身都會籠罩起有一輪近乎圣潔的光亮。

現(xiàn)在座椅上沒有坐人，只有個小少年的背影，歪著身子坐在地上，整個人和身上略顯寬大的衣袍都懶散地逶迤在地，翠綠色的下擺里，露出半只光著的腳，色如象牙，腳趾足弓，都姣美得宛如精心雕琢。

而行正坐直，衣履莊重……這些最為基本的儀態(tài)，只要沒人盯著，就一點也不知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