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中應(yīng)季的花開得正好，爭相怒放，清香無垠。黃門令黃裳帶著兩個釁門正游走其間，他的腰背這兩年已漸佝僂，畢竟六十歲的人，再怎們要強(qiáng)，也冒充不得年輕人了。他有那么一瞬的出神，腳底便被絆了一下，一旁的弟子如意見狀急忙扶了他一把，黃裳笑著舒氣：“果真是老了?！?/br>
    如意不過十五六歲，生的飛揚(yáng)跳脫，此刻露著虎牙笑道：“師傅這是什么話，師傅不老，太后可離不開您，您即便想歇下來，太后還不見得準(zhǔn)呢！將來指不定留您到什么時候！”

    黃裳搖頭自嘲：“六十歲的人了，還有什么將來可言，將來是留給你們這些后生的?！彼m有些花眼，此刻還是瞧見了弟子三寶遙遙往這邊來了，遂對如意這兩人道：

    “看見西南角沒？那頭的花向來開的好，去吧！待會到太后跟前博個好彩頭！”

    如意目中立現(xiàn)喜色，高聲道句“是”，一抹雀躍的身影很快遠(yuǎn)逝于花海之中。三寶已至眼前，躬身向黃裳見禮：“太后在假山?jīng)鐾だ镎屎?、云妃品茗，命師傅過去侍候。”

    黃裳理了理宮衣，一面往回走，一面問道：“交待你的事可都辦好了？”三寶道：“都辦妥帖了，方才今上剛從太后那里走，有人來傳報，荊州前來吊喪的姜弘求見。”

    “嗯，都到了就好?！兵P凰六年夏末初秋的晨風(fēng)微拂過他額間密布的橫紋，帶來一枝枝紅艷的清芬，黃裳微微瞇起眼，望了望頭頂湛藍(lán)的天空，又看了看涼亭方向，道：“走吧！”

    巍峨的太極殿，猶如一具龐大而靜默的獸，正無聲敞開懷抱，是在等至尊天子的騎乘，還是在等吞下何人的生身？黃裳就站在方方正正的白玉石階上，指揮著驃騎將軍發(fā)喪之地的一切務(wù)事，倘稍稍扭頭，便可見千曲百折的回廊，斗拱飛檐下的鐵馬懸空而響，甚至可見一二鳥影自天際敏捷掠過，他微微有些出神，想起久違的故人來，那時太傅成若敖尚年輕，那時大公子尚未出世，時間就在記憶某處倉皇而動，黃裳看著忙碌的人影，看著熟悉的縞素，少頃，不禁將目光投向更遠(yuǎn)處的水閣。

    日子近了，挽歌將奏，棺木欲落，在東堂為國朝最為年輕的重臣預(yù)備下開國來至高至尊的喪葬開場之際，驃騎將軍成去非卻一人獨(dú)坐于自家后院一間毫不起眼的斗室內(nèi)，他面色依舊蒼白，雙目卻已恢復(fù)往昔冷酷自持，他便靜靜坐在這里，靜靜聽著令人心碎的凄楚哭聲，斷續(xù)送至耳畔，白日里絡(luò)繹不絕吊唁的賓客，暗夜中四下通明的燈光，燈光中又浮動著的無數(shù)人影，成府上下所有的聲音、動靜無一不在，而他，只需心頭的寒意將他深深裹在其間，將他與一切聲音與氣息遠(yuǎn)遠(yuǎn)隔開，而他的心神，也一如幾載前的鐘山前夜——

    清明透徹。

    蒼天從來給他成去非的只是間不容礪，是注定的侜張為幻，是青史曖昧不清的筆筆春秋，他的道從不會如折槁振落，那么他的人也就只能砥礪前行，不可回身。至于他的再度登場，亦注定需庸人來鋪那一磚一瓦。

    這樣的獨(dú)處靜坐，直到趙器猶如鬼魅般無形潛入，徑直來到他跟前附在他耳畔低語一陣，成去非眼中的漠然同面上輪廓一樣隱藏在了燭影同夜色交織的陰影之下，只緩緩點(diǎn)了兩下頭。

    他的眼眶處布著淺薄的郁青之色，他的神情也猶如冰春寂寂，趙器卻遠(yuǎn)遠(yuǎn)做不到一如主人般鎮(zhèn)定自若，面上始終掛著一副踧踖之態(tài)，在無話可說之后欲要退下之際，忽聽成去非開口，那聲音低如鴉羽飄零：

    “賀娘子還未醒？”

    這是他第一回問起，趙器微微一愣，回道：“賀娘子中途醒過，卻又昏迷了，娘子她，據(jù)聞不是太好……”

    府邸上下皆知大公子之死，猶如熾熾烈焰，將賀娘子可謂焚燒至皮銷骨熔。于他，自不難想象，只是現(xiàn)下逼仄，他自身亦只能受著石磨水淬，不得不化而為刃。

    “大公子，”趙器吞吐，“大夫已說，只怕娘子捱不下去……”

    成去非的面色有一瞬而愈發(fā)蒼白，心神一時好似被扯裂，忽冷忽熱輾轉(zhuǎn)交錯，直撞得胸口發(fā)疼，啟口時卻淡漠到不帶半分情緒：

    “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br>
    趙器聞言只覺一陣寒意，如覆冰霜，再看成去非：他那一雙眼睛，猶如竹掛殘雪，如何也消融不得。

    斗室又獨(dú)剩成去非一人，他慢慢抿緊了薄唇，起身吹滅燈盞，除去衣裳，臥于床榻，復(fù)歸沉默，他永遠(yuǎn)給不了的仁慈，此刻諱莫如深——

    那些因他而起的哭聲，那些因他而起的傷心，他不可有一絲動容。

    至于他所虧欠者，所辜負(fù)者，如定要凋零，他唯一可寄托可償還，不過他年春生，愿為其冢前鋤草而已。

    第242章

    鳳凰六年立秋, 驃騎將軍于東堂發(fā)喪，帝與百官親臨。

    倘如有人肯留心鼻間味道，便知草木凋零的氣息，這一日, 是驟然而至的。然而, 秋之初初的日光，同往昔過去的年份并無甚區(qū)別，它依然安安靜靜照著千里江山，帝都宮闕。只是草木的芬芳不在，已現(xiàn)衰敗之相，可人既非草木，便無暇顧及這衰敗，只因那年輕的重臣與草木無從相比, 春來再生, 春心可待，與他皆再無半點(diǎn)關(guān)系。

    宮門外，百官喪服以臨東堂驃騎將軍喪儀, 眾人肅穆, 在司馬門徐徐敞開之際，一陣秋風(fēng)穿堂而來, 終讓人有種幡然之意，酷烈之夏已在不平靜的大疫中煞尾, 因此送命者不計其數(shù), 這其中也大可算上驃騎將軍一個, 消逝于蕓蕓眾生，同化枯骨，再分不得貴賤。然將軍之生平功勛，將軍之生平軼事，一時間卻難能隨秋風(fēng)而去，盡在時人口齒流轉(zhuǎn)間。

    待百官著喪服順著官道入宮、入殿，身后道道宮門漸次悄然軋軋而合，東堂最終猶如層疊花瓣中的一點(diǎn)蕊心，被徹底包裹在巍巍宮闕的最深處。

    東堂內(nèi)，并州都督劉野彘同征西將軍成去遠(yuǎn)之間，尚隔幾人，兩人微微碰了碰目光，再無任何交流。前方主事者為大司徒大鴻臚太常三人，依照故事，帝于東堂舉哀三日，再發(fā)引驃騎將軍梓宮。是以早前，大司徒已奏其行跡成文，上呈天子。本朝慣例，凡薨亡者，請謚由其子孫或僚屬先向大鴻臚卿提出，再由其所屬州郡大中正供寫其“行狀”，中正將“行狀”移交大司徒府，而后交至太常寺，由太常卿、太常博士依據(jù)行狀評定謚號。然驃騎將軍喪葬一事，自一開始，便多有打破舊制之處，遂此間臺閣司徒府參與議謚，百官并無詫異之處。

    英奴先命近侍拿出幾日前所上呈的那篇，由大司徒宣讀布告：

    “祖昉，皇任丹陽郡太守、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