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床上，面容仍帶著舊日的儒雅，面色亦很平，除去那灰白的嘴唇和日益渾濁的雙目，一點(diǎn)也不像是個(gè)垂死的病人。

    趙妧就坐在龍床邊上的圓墩上，手里握著一本書，正輕輕念著那書中的內(nèi)容，“自宣徳東去東角樓，乃皇城東南角也。十字街南去姜行，高頭街北去，從紗行至東華門街、晨暉門……”

    她的聲音很輕又很柔，經(jīng)了歲月的沉淀，趙妧的面容也愈發(fā)平和了。

    這幾個(gè)月，她時(shí)常進(jìn)宮，看著敬帝的病愈發(fā)嚴(yán)重……從最開始的慌亂無助，到如今的平穩(wěn)沉靜。

    她仍會(huì)怕，仍會(huì)擔(dān)憂，卻不會(huì)把所有的情緒放于面上了。

    她不愿讓她的父皇，整日看著她面上的愁容。

    她更愿意讓她的父皇，看著她的歡笑與喜悅，與他輕輕訴說著那皇城以外的故事。

    趙妧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室內(nèi)，清緩而又幽遠(yuǎn)，“凡京師酒店，門首皆縛彩樓歡門。唯任店入其門，一直主廊約百余步，南北天井兩廊皆小合子……向晩燈燭熒煌，上下相照。”

    敬帝的眼里含著笑，他看著那半開的窗外，輕輕說道，“我早年也去過御街外，也進(jìn)過那酒肆茶樓……還有那夜市?！?/br>
    他輕輕喚了隨侍，問他，“那年去夜市，我們吃了什么？”

    隨侍面上帶著笑，輕輕說道，“太久遠(yuǎn)了，老奴已記不大清了，只記得有豬胰、胡餅和菜餅、貛兒、野狐rou、果不翹羹、灌腸還有那香糖果子……”

    敬帝聽他一一說來，面上就是止不住的笑，他一面笑，一面說道，“還有羊羔酒?！?/br>
    隨侍躬了身，哎了一聲，“還是您記性好。”

    敬帝便笑，他看著趙妧，柔聲說道，“妧妧往后可以與駙馬去瞧瞧，我大宋的夜市。那才是真正的華燈初上，香味正濃?！?/br>
    趙妧笑著應(yīng)了，她合了書放在一處，“父皇好生養(yǎng)病，等您好了，兒臣就與駙馬陪著您再去看一回。”

    敬帝一愣，良久他才輕輕笑了，他伸手撫著趙妧額前的碎發(fā)，“你母后剛嫁給我的時(shí)候，我還應(yīng)了她要帶她去一回。我這一生應(yīng)承她的事太少，唯這一樁還失了約……若是能好起來，我就帶著她去外頭看看?！?/br>
    趙妧仍笑著，聲卻有些哽咽，她握著敬帝的手，堅(jiān)定的說道，“父皇一定會(huì)好的?！?/br>
    敬帝拍了拍趙妧的手，輕輕嗯一聲。

    晚間，趙妧與徐修是在阿房宮用的晚膳。

    今日原是除夕，只因敬帝身體不好，今年便沒怎么cao辦。

    只是一家人圍著坐在一處，用了一頓飯……

    席上除去敬帝與王皇后，還有謝妃，有趙恒，有太子妃……

    等飯后，謝妃還包了幾個(gè)紅包，給了幾個(gè)小輩。

    王皇后便與敬帝說起了，趙妧幼年的幾樁趣事。

    不管外頭風(fēng)雪有多大，夜有多深。

    阿房宮里卻是燈火明亮，歡聲笑語。

    因?yàn)轭欀吹鄣纳眢w，便也沒聊多晚，各自歸了。

    趙妧與徐修坐上馬車的時(shí)候，外頭是白雪蒼茫一片，蓋在了那紅墻黃瓦上。

    “時(shí)間過得真快……”

    趙妧的聲音很輕又遠(yuǎn)，她靠在徐修的懷里，看著那半打簾子外，白雪飄飄。有幾許白雪隨風(fēng)飄入了車廂，打在了她的臉上，冰涼入骨——

    她想起去年除夕的時(shí)候，是那樣的熱鬧。

    御街車來車往，宮里歡聲笑語。

    而今年……

    趙妧的手握著徐修的手，等馬車轉(zhuǎn)進(jìn)烏衣巷的時(shí)候，鐘樓上傳來響亮而又綿長(zhǎng)的響鐘聲……她抬頭看著徐修，正好撞進(jìn)徐修垂下的雙眼。

    “妧妧，二十年了。”

    趙妧輕輕嗯了一聲，“是啊，二十年了?！弊髡哂性捯f： 寫敬帝的時(shí)候，腦海里一直腦補(bǔ)陳道明老師的八賢王。此生最愛～

    王芝大婚

    盛寧二十年, 三月。

    王芝于烏衣巷出嫁, 嫁給了那鴻蒙書院的陸先生。

    因著顧忌敬帝的身體, 此次婚禮并未大辦……

    平素大婚用到的鞭炮聲，迎親的歡喜聲，也都變成了那琴音, 笛音，禮樂之音。

    天色尚還早，王芝的屋子卻很是熱鬧, 趙妧幾人便坐在一處，瞧著王芝穿著紅衣，扮著紅妝……

    趙妧最是高興，她從前就想著王芝結(jié)婚, 會(huì)是什么樣的模樣。

    如今便瞧著王芝……眉彎彎, 一點(diǎn)唇，少了幾分平日的矜貴模樣，多添了幾分新娘子該有的嬌俏羞怯模樣。

    趙妧這面看著，也笑道，“姑姑平日打扮的素了些, 今朝這幅打扮好看的很。等那位陸先生挑了蓋子，怕也是要驚艷一回?！?/br>
    王芝是先往那銅鏡，望去一眼。才又轉(zhuǎn)頭, 挑眉說道，“本就麗質(zhì)?！?/br>
    她這話說完，幾個(gè)人自是笑作一團(tuán)。

    后頭是又說了幾樁玩笑話, 歡聲笑語的，倒也讓王芝先前緊張的心，也松了幾分。

    外處，秦清抱著琴，由王家的丫頭領(lǐng)著往王芝那處走去。

    往王芝去的那條路上，要路過一個(gè)梅園。

    梅園占地極大，以一道月門通著內(nèi)外兩院。

    如今已至三月，梅園的花卻尚開著，紅的，白的，有全開的，也有花骨頭……溢出一陣濃郁的香味來。

    秦清的步子沒停，丫頭卻停了步子，往前頭那處拘上一禮，恭聲一句，“駙馬爺?！?/br>
    徐修正負(fù)手站著賞梅，如今聽見聲，也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男聲入耳，秦清的步子一頓。她沒抬頭，只是抱著琴往那處也拘上一禮，輕輕一聲，“駙馬爺。”

    徐修負(fù)在身后的手一頓，良久他轉(zhuǎn)過身，看著那個(gè)低頭抱琴的女子，開了口，聲很淡，“秦先生也在。”

    秦清嗯一聲。

    徐修便不再說話，只是側(cè)了身子，讓兩人過去。

    丫頭道了一聲謝，便提了步子。

    而秦清，直到與徐修擦肩而過后，才抬了頭。

    她的背脊挺得很直，眉目淡遠(yuǎn)，唇邊溢著笑，唯有一雙抱著琴的手用了幾分力。

    徐修看著漸行漸遠(yuǎn)的秦清，也只是搖了搖頭，輕輕笑了笑。他看著這一院梅樹，心中很是平靜……良久，才轉(zhuǎn)身離去。

    ———

    陸致之來迎親的時(shí)候，在王芝門前受了好一通“刁難”。

    作詩，不夠。

    寫字，不夠。

    琴簫合奏，還是不夠。

    若不是王家的嬤嬤幫了腔，怕是里頭幾位主子還不肯放過。

    門被打開，陸致之走了進(jìn)去，一眼就瞧見了那個(gè)穿著婚服，戴著紅蓋頭的……王芝。

    他尚未看到蓋頭下的風(fēng)光，腦海卻已腦補(bǔ)出了一幅畫。

    那張臉上抹著紅妝，肯定很好看。

    有人遞上紅綢，一頭讓王芝牽著，一頭讓陸致之牽著……王芝站起了身，由丫頭扶著與陸致之一道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