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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出身,家世無妨,是身世。你的朋友一個怎么樣的人,其中身世占了一半?!?/br>段嶺被李漸鴻這么一說,突然也想起來了,郎俊俠從前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從未告訴過他。段嶺常常問他,郎俊俠卻守口如瓶,從不提及。“但郎俊俠待我很好很好?!倍螏X最后說,“他的身世應(yīng)當(dāng)也不壞,他是個……嗯,對我來說,是個好人?!?/br>雖然離開了郎俊俠很難過,他卻很快地習(xí)慣了李漸鴻的到來。從前郎俊俠只讓他讀書,照料他的起居飲食,卻從未教授他人情世故,李漸鴻說的話反而多了太多。晚飯時,他朝段嶺說嘴里咀嚼食物的時候不要開口說話,咽下去再說;朝段嶺問他任何問題,他都會耐心地回答,且從頭想起,從頭說起,不會用一句“不要問,以后你就懂了”來堵住他的問題。飯后李漸鴻代替了郎俊俠的位置,坐在井邊打水洗碗,還給段嶺洗衣服,仿佛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段嶺休息了一會兒,給李漸鴻沏好茶,突然想到他也許需要洗澡,便取了皂莢等物,翻出郎俊俠未曾穿過的新袍子,等著李漸鴻一起往澡堂去。上京澡堂中徹夜燈火,冬天時洗澡不便,郎俊俠就常帶段嶺來這兒,有干果吃,還有甜醪糟喝,樓下還有說書聽。段嶺輕車熟路,牽著李漸鴻的手往澡堂里走,踮著腳尖在柜臺前數(shù)了銀兩,吩咐搓澡工,李漸鴻只是在后頭看,眼里帶著笑意。李漸鴻抬頭看著燈火輝煌的廳堂,說:“爹不搓澡,不必吩咐人進來。”段嶺心想興許是李漸鴻不慣讓人伺候,便要自己動手給他搓澡。李漸鴻寬衣解帶,現(xiàn)出赤裸雄軀之時,段嶺不禁嚇了一跳。他的身上滿是傷痕,刀疤箭創(chuàng),健碩分明的腹肌上有一道橫著的劍痕,胸膛上又有箭疤,寬厚的背部又有一片不大的燒傷痕跡。李漸鴻吁出一口氣,躺在溫水池中,池里只有他們兩人,段嶺拿著粗布巾,一時不知如何下手,李漸鴻卻說:“爹常常與人打架,是以身上帶傷,我兒不必害怕。”“這是……怎么得的?”段嶺問。段嶺的手放在李漸鴻肋下,李漸鴻說:“這一刀是被那延陀行刺留下的?!?/br>“那延陀是誰?”段嶺問。“傳說是西域第一劍客,不過現(xiàn)在只是一個死人?!崩顫u鴻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一刀換一劍,他捅我肋下,我捅他喉嚨,很公平?!?/br>段嶺問:“那這里呢?”李漸鴻側(cè)過身,說:“爹在玉璧關(guān)下與元人短兵相接,哲別一箭射穿我鎧甲,留下此疤?!?/br>“哲別呢?”段嶺又問。“逃了,還活著?!崩顫u鴻答道,“但活不了多久了,背后是被火油燒的,你可盡力下手搓,不怕破皮?!?/br>段嶺一邊給李漸鴻搓洗身體,一邊沉默地數(shù)著他身上的大小傷痕,李漸鴻赤裸的身體上猶如打了不少補丁,卻絲毫沒有令他覺得恐懼,仿佛每一處傷痕配合著他矯健而充滿男兒魅力的裸體,都有種別樣的力量美感。“我兒看到這處了么?”李漸鴻側(cè)過臉,讓段嶺看他的眼角。李漸鴻鼻梁高挺,鼻子非常漂亮,膚色是健康的古銅色,眼角處卻有一道不太明顯的疤,仿佛被撞過。段嶺摸了摸李漸鴻的眼角,問:“這是怎么來的?”“你娘干的好事?!崩顫u鴻笑著說,順手從浴池旁放著的茶盤中揀了塊酥酪,喂到段嶺嘴里,一手摟著他,額頭抵著,使勁摩挲了幾下。段嶺覺得很舒服,李漸鴻便將他摟在身前,二人泡在水里,肌膚彼此貼著。“為啥?”段嶺問。“爹讓她走,她不愿意?!崩顫u鴻說,“那夜她用匈奴王克爾蘇帳里的花瓶敲在爹臉上,當(dāng)真心狠手辣。你和你娘是不是有點像?平日里人畜無害,惹急了什么都做得出來?!?/br>段嶺:“……”“后來呢?”段嶺追問道,“你還手了嗎?”“當(dāng)然沒有?!崩顫u鴻說,“怎么舍得?”李漸鴻嘆了口氣,摟著段嶺,仿佛將他的整個世界抱在懷里。“我兒見過她嗎?”李漸鴻問。“沒有?!倍螏X側(cè)過身,枕在李漸鴻的胸膛上。洗過澡后,李漸鴻一身青袍,郎俊俠的新衣穿在他身上仍顯得略小了,父子二人便沿著小巷,在春風(fēng)里回家去。李漸鴻背著兒子,沿著青石板路慢慢地走。上京在這明媚的、遲到的春天里猶如蘇醒的少女,慵懶地舒展開來。梨花紛揚,在月色下穿梭,落在空寂的小道上。“爹?!倍螏X有些困了,趴在李漸鴻的背上。“嗯?!崩顫u鴻似乎在思考。今天是段嶺見到李漸鴻并認識他的第一天,但段嶺卻奇怪地發(fā)現(xiàn),他們仿佛早已相識,那是一種不必任何寒暄便產(chǎn)生的,細水長流的熟悉感,默契似乎深深地烙印在他們彼此的靈魂里,無須自我介紹,也無須互相發(fā)問,仿佛李漸鴻在過去的十余年里一直在段嶺身邊,早上起床沒見著,只是出門買了個菜,晚上又回來了。所有的煩惱都離他遠去,只因眼下的安全感——那是一種知道只要他找到了自己,便永遠不會離去的情緒,就像在這茫茫世上,段嶺從一生下來,便要跟著他,活在他的世界里的。“爹,你幾歲?”段嶺隨口問。“二十九歲?!崩顫u鴻說,“認識你娘那年,爹比你大不了多少,剛滿十六。”“我娘美嗎?”段嶺問。李漸鴻悠然答道:“自然是很美的,她一笑起來,終年凍土上的白雪也會融化;荒茫廣漠里無處不是江南。那年在泣血泉下,爹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愛上了她,否則怎么會有了你?”“那……”“嗯?”段嶺沒再追問下去,他感覺到自己不該再問了,父親也許會難過。“在汝南時,段家惡待了你不曾?”李漸鴻問道。段嶺沉默片刻,而后撒了個謊,說:“沒有,他們知道你要來,待我挺好?!?/br>李漸鴻“嗯”了聲,說:“郎俊俠叛我三次,間接害死了數(shù)萬人,他這一生,受一身性情所累,太肆意妄為了。歸根到底,若不是他一時念起,爹與你娘,還有你,便不會分離這么多年?!?/br>段嶺:“……”李漸鴻說:“幸而他人性未泯,終于將你從汝南帶出,也算一樁命中注定的因果,我承諾他,保護好你,便算是贖了他的罪,否則無名劍下,定將追殺他到天涯海角,他這一生,都無法露面?!?/br>段嶺仿佛聽到了一個從不認識的郎俊俠,追問道:“他做了什么?”“此事說來話長。”李漸鴻想了想,說,“來日空了再慢慢說吧,當(dāng)你知道他的身世后,若再將他視作摯友,爹自然也不勉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