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紅。

段嶺埋頭狼吞虎咽，饑餓感已戰(zhàn)勝了他的恐懼，正吃得滿嘴湯水時(shí)，一襲狐裘又披了上來，裹在自己身上。

他把湯碗喝了個(gè)底朝天，放下筷子，吁氣，這才轉(zhuǎn)頭看見了郎俊俠。

這男人膚色是麥色，猶如畫中人一般，鼻梁很高，兩眼深邃，瞳孔里倒映著巷內(nèi)的燈光，與那世間的漫天飛雪。

一身衣裳襯得他身材筆挺，黑色的外袍上繡著幾只張牙舞爪的猙獰怪物，手指很長很漂亮。腰間還掛著一把戲臺上才能見著的寶劍，明晃晃的。

有時(shí)京城來客衣錦還鄉(xiāng)，騎著高頭大馬當(dāng)街過，段嶺縮在人群里看熱鬧，便看到那些綾羅綢緞，春風(fēng)得意的公子哥兒們。

可是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這人好看，這人好看在哪兒，段嶺也說不出來。

他怕得不得了，生恐這名叫郎俊俠的男人是妖怪變的，下一刻便要露出獠牙，吞了自己填肚子，郎俊俠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吃飽了？”郎俊俠問，“還想吃什么？”

段嶺不敢答話，心里盤算著怎么逃離他的身邊。

“吃飽了就走罷?！崩煽b又說，伸出手要牽段嶺，段嶺只朝后縮，往賣餛飩的老王投去求救的目光，郎俊俠卻一翻手，將段嶺的手握住，段嶺不敢掙，乖乖跟著他走了。

“回稟夫人?！币幻叶∏皝砘貓?bào)，說，“那人帶著逃生子在巷子里吃餛飩?！?/br>
段夫人攏著襖子，不安地眨了眨眼，喚來管家，說：“你叫個(gè)人，跟著他，看他要將逃生子送哪兒去?！?/br>
汝南城中萬家燈火，段嶺一張臉凍得通紅，被郎俊俠帶著，在濕漉漉的雪地上赤著腳走，到得城中點(diǎn)翠樓后，郎俊俠終于注意到段嶺沒有鞋子，只得將他抱起來，朝內(nèi)里打了個(gè)唿哨，緊接著，一匹馬緩緩走出來。

“在這兒等我，我去辦點(diǎn)事。”郎俊俠以裘襖裹著段嶺，扶他上馬去。

段嶺低頭看他，郎俊俠五官英俊，眉眼間鋒芒畢露，猶如玉璧刻出的一般，頭發(fā)上還沾著點(diǎn)蘆花。郎俊俠示意他稍安，轉(zhuǎn)身投入了夜色之中，猶如一只展翅的雄鷹。

段嶺胡思亂想，這是什么人？現(xiàn)在就跑？馬背太高了，他不敢跳下去，怕摔斷腿，更怕被馬踢上一腳。他反復(fù)盤算，不知該將命運(yùn)交給這個(gè)陌生人，還是交給自己。關(guān)鍵是，能逃到哪去？就在他把心一橫，橫豎是死是活，交由天定之時(shí)，一個(gè)身影再次閃現(xiàn)在巷口處。接著，郎俊俠踏上馬鐙，翻身上馬。

“駕！”

高頭大馬踏著青石板路，發(fā)出一連串馬蹄聲響，馳出小巷，在空無一人的黑夜里，離開了汝南城。

段嶺坐在郎俊俠身前，抽了抽鼻子，聞到自己衣服潮濕的氣味，出乎意料的，郎俊俠的衣服卻十分干燥，仿佛剛在火堆前烘過，有股好聞的燒餅氣味，握著馬韁的手的袖口處更燒焦了一小片。

段嶺注意到那一處先前未曾焦黑，方才他做什么去了？

段嶺想起一個(gè)故事——傳說在城外的黑山谷里，有前朝起爭端被殺的江湖客，埋在山里爛了上百年，等著小孩兒進(jìn)去就找替身。他們先變成人，個(gè)個(gè)俊美無雙，武功高強(qiáng)，找到小孩兒后，便帶到墳里去，露出爛臉，吸小孩兒的精氣。

被當(dāng)成替身的小孩，從此就躺在墳里，這尸妖卻換得一身皮，大搖大擺地來人間過好日子。

段嶺不住哆嗦，幾次想下馬逃跑，馬卻太高，跳下去恐怕會(huì)摔斷了腿。

他是尸妖不？段嶺胡思亂想，萬一尸妖要吸他精氣怎么辦？不如帶他去找別的人？不不……萬萬不能害人。

有人等在城門下，給郎俊俠開了城門，駿馬一路向南，在大雪紛揚(yáng)中沿著官道飛馳，不是去亂葬崗，也不是進(jìn)黑山谷，段嶺稍稍放下了心，在那顛簸中不住犯困，在郎俊俠身上干爽的氣味中漸漸入睡。

睡夢中，兩道綿延的山谷就像皮影戲上的畫兒，在幕布上一掠而過。

鵝毛大雪如被，山巒青峰如墨，白宣上一筆灑就，馬兒就在這山水墨境里絕塵而去。

第3章入京

“來兩碗臘八粥。”

郎俊俠話聲落，周遭溫暖燈光亮起，段嶺困得眼睛也睜不開，迷迷糊糊轉(zhuǎn)了個(gè)身，卻被郎俊俠拍醒。

驛站客房內(nèi)，小二端來兩碗臘八粥，郎俊俠遞給段嶺，段嶺又是狼吞虎咽地喝了，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偷看郎俊俠。

“還餓嗎？”郎俊俠問。

段嶺不信任地看著他，郎俊俠朝床上坐，段嶺卻縮到床里去，一臉緊張。

郎俊俠從未照顧過小孩，表情略帶不解，身上又未帶有哄小孩的糖，想了一想，解下腰畔玉璜，說：“這個(gè)給你?！?/br>
玉璜晶瑩剔透，猶如切下的板糖，段嶺卻不敢接，目光又從玉璜上移到郎俊俠的臉上。

“想要你就拿著?！崩煽〈鸬?。

他的話是溫暖的，聲音卻不帶任何感情，手指拈著玉，朝段嶺一遞。

段嶺惴惴不安地接了，翻來覆去地看，目光又移到郎俊俠臉上。

“你是誰？”段嶺忽然想起一個(gè)人，問，“你……你是我爹嗎？”

郎俊俠沒有答話，段嶺聽說過無數(shù)關(guān)于他爹的傳言，有人說他爹是山里的怪物，有人說他爹是個(gè)乞丐，有人說他爹總有一天回來接他，他是大富大貴的命。

然而郎俊俠答道：“不，讓你失望了，我不是?！?/br>
段嶺也覺得不是，倒不如何失望，郎俊俠似乎在思考，回過神時(shí)讓他躺下，給他蓋了被子，說：“睡罷?！?/br>
風(fēng)雪在段嶺的耳畔形成嗚嗚的回聲，汝南城已在四十里外，段嶺全身是傷，剛一入睡，夢里便突如其來地挨了一頓打，緊接著他開始做噩夢了。

他時(shí)而全身抽搐，時(shí)而出聲驚叫，顫抖不休。

郎俊俠起初打了個(gè)地鋪，后半夜見段嶺噩夢不止，便睡到他身邊，每當(dāng)他伸出手時(shí)，便以溫暖大手讓他緊緊握著，如是反復(fù)幾次，段嶺方平靜下來。

翌日，郎俊俠叫來熱水，給段嶺洗澡，擦拭全身。段嶺一身瘦骨嶙峋，手臂上、腿上俱是疤，舊傷未愈，傷口上又有新傷，泡在熱水里一陣刺痛。然而這刺痛算不得什么，段嶺只是專注地玩著手里玉璜。

段嶺：“你是我爹派來的嗎？”

“噓。”郎俊俠將食指豎在唇前，說，“不要問，什么也不要問，以后會(huì)慢慢告訴你?！?/br>
“有人問你，你便回答自己姓段，你爹叫段晟?！崩煽b說，“你我是上梓段家人，你爹在上京、西川兩地行商，將你托在叔父家，如今你歲數(shù)見長，你爹派我來接你，帶你到上京求學(xué)，懂么？”

郎俊俠給段嶺上了傷藥，穿上單衣，再裹上一襲稍大的貂裘，讓他坐好，注視他的雙眼。

段嶺半信半疑，與郎俊俠對視，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