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到來時，重重橙黃透過窗簾散落進來，地板和茶幾都渡上一層油彩，蘇傾柔美的十指慢吞吞地扎好辮子，問他想吃什么。

    “月餅。”

    “怎么想吃月餅？”明明還沒到中秋節(jié)。

    也許是因為當年小學時跟他關(guān)系尚好的中國同學最近寄了一份月餅來，遙祝他與家人安好，而他忘帶回來了，下次再回來就過了中秋，故而有些怨念。

    Y將手背蓋在眼睛上，手臂擋住了翹起的嘴角：“問那么多做什么，你是不是不會做？”

    蘇傾覺得自己的專業(yè)性受到了質(zhì)疑，噘著嘴“嘩”地坐了起來：“世界上哪有我不會做的東西。”

    她赤著腳從沙發(fā)上跳下來，又被他拉住胳膊拽回去，他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靜靜地看著她，半晌他說：“你要信我?！?/br>
    蘇傾微微睜大眼睛，還在等他繼續(xù)說下去，卻被他輕推了一把：“去吧。”

    最后裝盤的蛋黃月餅很小巧，顏色澄黃，像是盤子里裝著的四個小月亮，小小的團圓。

    蘇傾自己做了壓月餅的模具，壓紋很簡單，圍著月餅邊緣鑲了一圈的“Y”，她寫字母從來都是這樣圓潤的娃娃體，一群字母手拉手繞了一圈，Y拿起來的時候才注意到。

    他回過頭看她時，蘇傾正專注地蹲在地上幫他把平板電腦和水杯裝進行李包里，她將衣服疊得平整整，用手鋪了鋪，兩只辮子垂下蕩來蕩去。

    這件他新送給她的草莓紅的防護服裙擺鋪開，上面還留著他壓揉過的皺巴巴的痕跡。

    “這個學期結(jié)束之后，我就要登記入職了?！彼爻灾嘛灒酝旰筇蛄颂蜃约旱氖种?，“不去聯(lián)合政府實驗室，去游戲公司當個小職員，好不好？”

    “好?！碧K傾背對著他忙碌著，輕快地說，“憑你喜歡?！?/br>
    她不解人世對于權(quán)力、地位、身份和榮譽的一切追求，只覺得像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好極了。

    他俯□□，猝不及防地吻了吻她的后脖頸，害得蘇傾沒蹲住，向前跪在了地上：“唔?！睘榱司S持平衡，她的兩只手緊緊撐著行李包，都將它壓扁了。

    Y把她從地上撈起來：“有周末假期?！?/br>
    *

    九月份，國立大學兩年的培養(yǎng)計劃到期，共遴選出十個人進入聯(lián)合政府實驗室，那十個優(yōu)秀畢業(yè)生，包括日籍學生秋原在內(nèi)，受到了堪比英雄的對待。

    作為綜合成績第一名的Y宣布放棄保送的機會，轉(zhuǎn)而投入聯(lián)合政府與企業(yè)合作的游戲設(shè)計部。

    雖然掛了聯(lián)合政府的名，但與利益和市場掛鉤，注定沾染銅臭，好像比科研至上的實驗室低了好幾個層級。

    他的理由是對父母犧牲的工作單位有心理障礙，并遞交了一份心理檢測報告，這個理由最終被聯(lián)合政府審核通過為正當理由，批準了他的放棄。

    事實上，他已經(jīng)很少在夢中與父母見面，聽他們說什么“其實我們還活著”一類的鬼話，也很少再回憶起童年的事情，以及那種深入骨髓的悶痛。家里那個活蹦亂跳的溫柔的女性的背影，早已使那棟別墅變成一個令他憧憬的存在。

    這份心理報告單，完全是他入侵系統(tǒng)偽造的。

    他熱愛科學，但不喜成為國家機器之一的實驗室，他希望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成為聯(lián)合政府的傀儡。

    他的德國導師對此十分惋惜：“Y，我會給你寫一封推薦信，放在你的郵箱里，有效期為十年?！?/br>
    他說，“實驗室的大門為你敞開，如果你可以戰(zhàn)勝自己，歡迎隨時回來?！?/br>
    Y向他真誠道謝。

    漫長的畢業(yè)假期到來，學生們參加畢業(yè)旅行，校園里空蕩蕩的，校門口雙手相握的帶著橄欖葉的巨大雕像仍佇立著，畢業(yè)生們在這里合影留念。

    秋原的手臂親昵地搭著Y的肩膀：“沒想到這么快就要工作了?！?/br>
    “嗯?！?/br>
    “最遲后年，我要跟小優(yōu)結(jié)婚了。”

    這么快？Y側(cè)頭看他，不過他什么也沒問，只簡短地說了一聲“恭喜”。

    “沒辦法，”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很無奈，狹長的丹鳳眼瞇起，“實驗室的工作人員有生育指標，二十五歲前必須生育至少一個孩子，得早做準備。”

    “戒煙，戒酒，啊——”他揉亂了自己的短發(fā)，仰頭向著湛藍的天際狠狠豎了個中指。

    Y彎起一邊嘴角，對他露出嘲弄的表情。

    “你什么時候找女朋友？”秋原惡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把自己憋壞了?！?/br>
    “滾。”Y整理襯衣袖口，肩膀一抖將他的手抖了下來。秋原又像驢喘氣一樣笑了一陣。

    “不開玩笑?！彼男θ萋掌饋?，“今天教員還問起，他說你上次沒有填調(diào)查表，信息缺失可能影響入職。”

    Y默了一下：“我有女朋友?！彼D了頓，又說：“時候到了我?guī)娔??！?/br>
    秋原訝異地挑起眉毛：“真的？”

    “Y?！庇袀€教員從拍照的學生里叫住他，言簡意賅，“游戲部的部長來了，想?yún)⒂^一下實驗室。”

    Y低頭慢慢地將敞開的西裝扣子系緊，扶正領(lǐng)帶，沿著秋色盡染的大道，返回學生實驗室。

    國立大學的實驗室比起聯(lián)合政府，哪怕比起游戲部，從規(guī)模和配置上，都算是寒酸至極。Y同四十歲左右的西裝革履的游戲部部長握手時，覺察到他熱烈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就明白所謂的“參觀實驗室”不過是個托詞。

    想必他未來的老板對這個成績第一名卻選擇了游戲部的畢業(yè)生充滿了好奇，此行是為了專程來看看他。

    “鄙姓陳，耳東陳，中國人?！?/br>
    一口流利的北京話。這位陳部長個子不高，但保養(yǎng)得很好，年過四十尤未發(fā)福。他說話時一直瞇著眼笑著，眼角紋擰成一簇，顯得友善儒雅。

    “我是Y，負責帶您參觀實驗室。”Y做了個“請”的手勢，他的聲音冷冽，表情從容，維持著禮貌的疏離，并不過分示好。

    但陳部長似乎對他的沉穩(wěn)異常欣賞，兩人的皮鞋踏在走廊上，錚然有聲。一路上，無論他說什么，陳部長都都頻頻回望，多有夸贊之詞：“這個心理感應程序我聽說過，上了新聞對不對？真是年少有為?！?/br>
    “過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