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了片刻，瞧著沈羨跟著杜義一道緩緩就要踏出擷英殿的大門。

    她在沈羨身上瞧見了前所未有的平靜與漠然，素來的柔和與溫暖竟然已尋不到一絲影蹤，令她的心頭生出了一些快意。

    “你以為趙緒是在愛你嗎？”

    盛華忽然開口說道，語調(diào)尖銳又刻薄，“父皇待他不慈，小秦氏不許他爭，他從前的歲月就如同你在陵州那個雪夜一樣，困在其中而不得出，你以為他是在愛你嗎！他是在愛他自己！他只不過是在憐憫從前那個掙扎不得的趙緒！”

    沈羨的腳步微微停住，盛華笑了起來，“你以為趙緒愛的是沈羨嗎！那個雪夜，無論他遇到的是趙羨，是李羨，還是千千萬萬人之中的一個，他都一樣會將自己剖開來，將那個人捧進(jìn)骨血里，只因?yàn)樗释?，太渴望有人愛他了！?/br>
    她仰著頭，笑得越發(fā)厲害，幾乎要笑出眼淚來。

    “可是他遇見的人是沈羨。”

    沈羨回過身，面上也瞧不見什么表情，她重新將目光投向盛華的面容，一步也未再退，只是平淡又堅定地緩緩說道，“可是他沒有遇見千千萬萬中的其他任何一個人，他遇見的是沈羨，對于沈羨來說，她也沒有遇見千千萬萬種的其他人，她遇見的是趙緒?！?/br>
    “長公主連綠川都要?dú)ⅲ耖L公主這樣的人，想來從未明白愛是什么罷?！?/br>
    沈羨唇角泛起一個冷淡的笑容，帶起了一些憐憫之色，“太后說的對，最后孤家寡人的人，只有長公主?！?/br>
    盛華面容幾乎碎裂，“你怎么敢……”

    “長公主?！鄙蛄w出聲打斷了她，低聲道，“你不想知道方才我為什么能扣住你腕間碧玉鐲的機(jī)關(guān)嗎？”

    她瞧著盛華，鬢邊碧玉簪的溫潤之澤也未曾拂去她眉目間的冷然，“趙緒他心里什么都知道，從我第一次踏進(jìn)擷英殿瞧見這個鐲子的時候，我就明白，趙緒他全都知道?！?/br>
    女兒家，不必這樣手段。

    原來說的便是盛華。

    趙緒那時的神情，一刻都不曾從她心中抹去，他的眼底有溫柔與憐惜，還有說不出的感嘆與釋懷。原先她不明白，他這樣的人，為何會有這樣的神色。

    直到她踏進(jìn)擷英殿，瞧見了盛華腕間的玉鐲，她便明白，趙緒心底放著他的皇姐，即使他身處困局，舉步維艱，也依然想要為他的皇姐，謀一個出路。

    擊退北戎七百里，換他皇姐的自由。

    那一日她問他，要的可是承明殿。

    他說屬于他與皇姐的東西，他要拿回來。

    沈羨淡淡笑了笑，趙緒屢次寬縱阮紅靈，她原以為他為的是阮紅靈，從前是她未看明白，他為的，是他的皇姐。

    “伏擊裴世子一案，趙緒將罪名東引到了謝真的身上，旁人只當(dāng)是為了一爭北方兵權(quán)，長公主猜不到是為何？”

    “趙緒一早便知道真相。他將這樁荒唐案釘在謝真的身上，為的，是將長公主干干凈凈地從謝真案中摘出來?！?/br>
    “趙緒將他的皇姐看的這樣重，只因?yàn)槟闶撬谶@世間血脈最深的唯一親人，他這樣待長公主，長公主是如何回報他的?！?/br>
    沈羨眼中映出盛華明滅的神色，一字一句緩緩道，“你殺了他?！?/br>
    她握了握手指，向前踏了一步，竟逼得盛華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沈羨收回目光，回過身也不再看盛華，向著一旁的杜義低聲道，“杜公公，我們走罷。”

    杜義立在一旁，眼中有些掩不住的訝然，他頭一次見到這樣的沈羨，如同渾身都浸著霜雪，眉眼之下壓抑著的涌動，竟令人莫名想到了絕望二字。

    他先行一步，走向了殿外，方才回身道，“沈女官，請?！?/br>
    他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殿門，迎頭走進(jìn)了外頭明亮的朝陽之中，盛華獨(dú)自立在幽暗的大殿之內(nèi)，沉默如一道猝然熄滅的火光。

    玉拂立在門外，半晌也未曾說話。

    擷英殿的大門敞開來，外頭的日光照進(jìn)來，落在盛華身前一丈處，未曾照亮她的面容，只徐徐透出一些淡薄的暖意來。

    盛華向后退了一步，將自己鎖在了黑暗之中，她瞧著玉拂，平靜說道，“是你去請得趙纓?！?/br>
    玉拂輕聲應(yīng)道，“是奴婢?！?/br>
    她一笑，“趙緒要將沈羨送到趙纓身邊嗎？”

    玉拂面容恭順，恭敬回道，“宣王殿下吩咐過，無論如何要護(hù)沈姑娘周全，殿下還說過，陛下乃君子?！?/br>
    “君子?！笔⑷A壓低了嗓音緩緩嘲諷道，“他竟然肯信趙纓。”

    “殿下也相信沈姑娘?！?/br>
    “你也走罷?！笔⑷A轉(zhuǎn)過身，緩慢地走向那道屏風(fēng)，回到那個榻上，將自己重新掩了起來，“內(nèi)殿里頭有個木匣，里頭是那個姓宋的太醫(yī)留下的藥方，往后，不必再回來了?！?/br>
    她將自己抱作一團(tuán)，閉眼笑道，“那太醫(yī)真有趣，臨死前那樣求我，不為求生，只求我替他將這些藥方留存下來，生怕鮮血濺了紙，還撕了衣袖將它裹了整齊。”

    她頓了頓，仍未睜開眼，緩緩道，“我殺了他?！?/br>
    也不知道說的是宋唯，還是趙緒。

    玉拂走進(jìn)內(nèi)殿的腳步輕緩，片刻后便已然聽不到她的聲響，盛華面容寂靜，始終未曾睜開眼睛。

    薄衾驅(qū)散了一些沾衣的寒冷，從玉拂的手中輕柔地落到盛華的身上。盛華眉眼微動，就聽得玉拂輕聲道，“宣王殿下還吩咐，無論將來如何，都要奴婢照看好長公主。”

    擷英殿安靜的毫無一點(diǎn)聲息，一直到玉拂退了出去，盛華都未曾再睜眼，靜默如同一尊石像。

    重芳宮與承明殿離得有些遠(yuǎn)，沈羨行在前頭，腳步平緩，肩膀卻削瘦如紙，杜義跟在后頭，見她瘦得厲害，甚至有些疑心，此時若是來了一陣風(fēng)，便能將她吹落于地上。

    又暗自搖了搖頭，想到他從未見過心性比沈羨更堅定之人，即便是強(qiáng)風(fēng)來，也不能拂動她心中分毫罷。

    沈羨停在了承明殿外頭那座小園，她立在那兩棵喬木之下，瞧著她埋下從前趙緒予她的種子那處許久，心頭未曾停歇的痛楚一路鉆入肺腑，令她渾身麻木到指尖。

    杜義見她面如金紙，蒼白的嚇人，有心要去扶一扶，卻見她緊緊抿著唇，仍從唇角緩緩浸出一道鮮血來，一路淌過衣襟，落到了心口處。

    “沈女官！”杜義不曾料想到她竟哀慟至嘔血，震驚之下慌忙道，“可要傳太醫(yī)？”

    沈羨緩慢地抬起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抹去了唇邊的血跡，也不管手指間沾上了許多的殷紅，只是淺淡地笑了笑，將沾了血的手指緊緊握住，轉(zhuǎn)過身淡聲道了一句，

    “去見陛下罷?！?/br>
    杜義怔了怔，今日的朝陽這樣明亮，拂照在沈羨的面容之上，頭一次給她素淡的眉眼籠上了一層這樣的冽冽之感。

    他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