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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多次跪拜,只有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那妖怪行過大禮,還在地上跪著,嘴里輕輕嘆了口氣,眉宇間痛苦之色已不像方才那樣,幾乎把整個人壓垮。一片寂靜中,只聽見他一字一頓、認認真真地苦笑道:“和尚,我恐怕,真的沒有什麼佛緣。”第四十三章他說完這一句,心里模糊不清的念頭忽然篤定了幾分。這些年來,讀佛經(jīng)、修閉口禪,嚴守戒律,比最清貧自持的苦行僧還要遠離聲色,可從沒有一天過得自在,更別提把前塵往事統(tǒng)統(tǒng)看破。都說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如果他有佛緣,七情味盡,八大苦嘗遍,不是早該頓悟了?分明是……和尚錯了。“過了這麼久,第一次鼓起勇氣來看你,不是因為讀懂了什麼經(jīng)書,而是因為碰上了一個人。和尚,你恐怕……沒有想到吧。”魏晴嵐禁語已久,哪怕破了閉口禪,說話仍是一字一頓,遣詞用句平淡無奇,寥寥幾字,便將愛恨輕輕帶過。只是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聲音放得極輕。比起責怪,更像是深情淡釋,不知如何啟齒,只好把情懷化作遙遙一舉杯。這樣凡根深種,會有什麼佛緣呢?“你說我能斬斷塵緣,大徹大悟,還說我能心無雜念,自由來去,和尚,我根本做不到。以前你還在的時候,我就想過,如果有朝一日動了心,會看上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像你這樣,萬事都看得極淡,一切都應對從容,沒想到碰到一個呆子……”“我弄錯了人,以為他是你,後來知道錯了,依然放不下?!?/br>“他和你不太一樣??粗麨榍樗А倚睦?,很歡喜。”那妖怪一口氣說了許多,有的話藏在最深處,驟然說出,連自己聽了都有些怔住了?!昂蜕校憬o我的批語……一定是弄錯了?!?/br>“你不知道,他剛進谷的時候,我太久沒聽人說話,只想聽聽人說話的聲音……我背著他,把各種雜念,化成許多小蛇,裝模作樣,圍著他打轉(zhuǎn)。一面請他回來,一面勸他不要動心,一面聽他的心事,一面又裝作未曾聽過?!?/br>“恐怕是因為聽了他太多的話,不知不覺就陷了進去,就算發(fā)現(xiàn)弄錯了人也……”“和尚,有佛緣的人,怎麼會像我這樣?!?/br>魏晴嵐說到此時,才安靜了下來。有些話埋藏太久,一旦傾瀉而出,人仿佛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軀殼,像石洞一樣有隱隱的回聲。那妖怪頹然跪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苦笑道:“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有沒有佛緣,又有什麼關(guān)系呢……”“命數(shù)虛無縹緲,哪是你我算得出來的。你為了佛緣讓我禁語,我卻因為禁語、陷了進去。想來人不與命爭,命不與天爭,并不是虛話,”魏晴嵐竭盡全力地搜刮著措辭:“恨只恨,沒見到最後一面?!?/br>就如破除閉口禪時,許的那句愿一樣,想再見他一面,只想再見他一面??偟鹊絼e離時方傷離別,生死關(guān)才哭生死,錯過一回又一回,留下太多的話未說。不知為何,到了這個地步,便格外地想起常洪嘉來。想起那人問他,情字……為何太輕了。想起那人的落寞神情,想起兩人睡在一處,那人卻整整看了他一夜。那妖怪過了良久,長嘆了一口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也不去拂下擺的土灰,僅用指腹摸過石壁上的留字,輕聲道:“和尚,我走了,等過段時日,我再帶他來看你。等我再想明白一些,真真正正地記住你,而不是記住自己的內(nèi)疚……“他跟我一樣,被心魔所困,過得不開心。我也想、當他的稻草?!蔽呵鐛拐f完這句話,如蛇蛻皮,雖然疲憊不堪,眼里卻多了些發(fā)亮的微光。第四十四章他將手慢慢收回,負手站著,沒有撿地上那把白傘,而是調(diào)頭向洞口走去。心中仿佛了結(jié)了一件大事,從今往後,再不用什麼白傘了。他一個人,足可以替那人遮擋風雨,將他眉間愁容盡數(shù)抹去。這麼一想,人竟是有些恍惚,步履輕快,心跳急促。如果告訴那人,自己早就動了心,那呆子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會笑嗎,還是會流淚?心念一轉(zhuǎn)間,雖未出洞,眼前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那呆子烏發(fā)布衣,眼眶發(fā)紅的樣子。如果伸手替他拭去,只怕他又會嚇得連退幾步……他恐怕不會信,但自己大可以一直說。魏晴嵐想到這里,嘴角竟是有了一抹模糊的笑意,雖然雙手還有些發(fā)抖,但只要肯握久一些,便能沾上人的體溫。他們可以說許多話,去許多地方,無論是留在谷中,還是牽著他從聽銀鎮(zhèn)往外走去,人間無數(shù)山川,繁華世界,還幾乎不曾看過……他一面放縱思緒、胡思亂想,一面又邁出幾步,走到離洞口不過數(shù)丈之遙的地方,人突然一怔,從紛雜思緒中回過神來,空氣中不知從何時開始,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越往前走,鐵銹氣越濃,等到了洞口,地上到處都是斑斑血跡,每邁一步都能聽見腳下響起粘稠的血水聲,還guntang的血液從石縫、草尖、松針上一滴一滴落下來,在地上匯成血泊。魏晴嵐愣愣看著這一切,周圍沒有一點聲音,除了這血水落地的滴答聲。他往前邁了一步,恰好有一滴鮮血從被污血碎rou染成赤紅色的枝頭落下,正好落在那妖怪面頰,視野中一下子被染得猩紅,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才慢慢褪去血色……那妖怪搖搖欲墜,低聲喚了一句:“常洪嘉?”見無人回應,魏晴嵐行尸走rou一般繞著洞前方寸之地往返來回,眼睛呆滯張望又不敢細看。他從松樹底下穿過,手無意間一碰,發(fā)現(xiàn)斑駁樹皮上也濺了鮮血,這才失控似的發(fā)起抖來,眼前是空空蕩蕩的孤峰野嶺,掌心里是還留有余溫的人血。那妖怪低頭看看掌心,又四處打量了幾眼,一張臉上再無人色,只喃喃喚了幾句:“常洪嘉?我、我回來了?!?/br>隨著又一陣死一般的沈寂,這妖怪徹底陷入狂亂之中,一天之內(nèi)遭遇幾番大變,從希冀到極悲到希冀到滿眼血光,此時已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嘴唇顫抖良久,張了又張,好不容易逼著自己咽下悲聲,乘起妖風,再一次檢視起方圓十余丈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翻過,這次終於在一灘血泊中找到了那人。用手分開枯草,是一身殘破不堪的布衣,再將落葉輕輕撥到兩側(cè),是已經(jīng)不成人形的殘臂斷肢,碎rou白骨,只有一頭浸在血泊中的頭發(fā)還勉強能認出舊時模樣。那妖怪癱坐在一邊,彎著腰盯著這具尸骸看,伸出手,縮回,縮回又伸出手,用一輩子,還從未用過的溫柔語氣,幾不可聞地和聲問著:“常洪嘉……出了、什麼事……我、我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