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期。

原來他在沙池上撫琴，日日夜夜，看得都是這攔也攔不住的歷歷幕幕。

原來他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生離死別，所以才會在這一場大夢中，陷得如此之深。

哪怕是被那人捆著，受日曬雨淋。

只要能見面。

還能聽見那人說話。

常洪嘉木然站著，許久才點了點頭：“我知道，谷主若不是為了救我，折損了妖力，這幻境便不會失控。”

他仍想伸出手去，和尚終於開口：“我、并不畏死?！?/br>
魏晴嵐一言不發(fā)，臉上卻像是快哭了，不肯退一步。

和尚嘆了口氣，溫聲笑道：“你要和我同去嗎？”

那妖怪聽到這里，眼圈竟是更紅了，用腹語顫聲答道：“我從前……也跟你一起去……無論試了多少次，還是救不了。別去了，和尚，我們別去了?！?/br>
常洪嘉只覺得一股寒意漫上心頭，無論試了多少次，還是重蹈覆轍，夢中夢外，皆是無能為力，未等細(xì)咂其中滋味，就聽和尚低聲道：“蛇妖，我該動身了?！闭f著，緩緩豎起右掌。

魏晴嵐沒想到他會打算動手，嚇了一跳，嘴上還在說：“我們不去……”

話至一半，連自己也看出無濟於事，艱難地轉(zhuǎn)了口風(fēng)：“我去……”

他連退幾步，慘笑著讓出道來，似乎真的哭了，拿袖口掩著眼角：“我跟你去。”

常洪嘉只覺一陣難過，這人明明想起了七八分，卻仍選擇困在局中。隨時能堪破迷障，卻時時皆執(zhí)迷不悟，自己不也是這樣。

第十七章

和尚僧袖一拂，將手重新背回身後，只道了一聲：“好?！?/br>
魏晴嵐讓出道來，默默地放和尚過去，常洪嘉一步不落地跟在後面，快到路口時，魏晴嵐突然回神，伸手一攔：“你回去。”

常洪嘉呆了一呆，而後才叫了聲：“谷主？”

魏晴嵐?jié)M臉焦躁，用腹語說：“山高路險，我和他畢竟有些修為，你就不用跟來了?！?/br>
常洪嘉慌忙接了句：“我無妨！”眼睛里多了些乞求之色，孰料魏晴嵐語氣之間，竟毫無回旋的余地：“回去！”說著，便要動手趕人了。

常洪嘉被他連推幾下，踉蹌退回山道中間，仿佛又回到了孑然一身的日子，人在醫(yī)館中拄帚掃雪，遙想鶴返谷中歷歷幕幕，親近之人僅隔咫尺，自己卻不能靠近一步。

那妖怪分明才說過，以後都跟著他，不要走遠(yuǎn)了，為何又幡然變卦？

這呆子想到此處，苦笑了一下才道：“谷主，洪嘉能去哪呢？”

魏晴嵐只是不理，背過身，準(zhǔn)備同和尚一道離去。常洪嘉不肯作罷，緊跟了幾步，小聲沖他說：“當(dāng)年，我也是這麼跟著谷主。你乘云過山，我跟著你翻山，你涉水過河，我跟著你蹈水……”

魏晴嵐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頓了頓，才大步向前走去。

他與那和尚身懷異術(shù)，腳程極快。常洪嘉片刻不敢耽擱，死死緊追在後，然而隔著長長一段距離，他越是追，距離便越是大，沒過多久，那兩個人就消失在視線里。

等魏晴嵐下至山腳，忍不住偷偷往回看了一眼，身後葉掃荒山，空無一人，一時之間有些空空落落，沒等細(xì)品個中滋味，就看見一個單薄的身影出現(xiàn)在路盡頭。

魏晴嵐吃了一驚，慌忙往前走去，待把人甩在身後，又忍不住停下來張望。這樣反復(fù)幾次，和尚已甩開他老大一截。魏晴嵐站在路中，遠(yuǎn)遠(yuǎn)看見常洪嘉趕上來，剛要回頭趕路，忽的看見那呆子走得急了，腳下一絆，栽倒在路上。

那妖怪愣愣地望著那邊，登時走不動了。

常洪嘉這一跤摔得極重，火急火燎之下，還拼了命地要站起來。這個時候，有誰走到身前，輕輕拉了他一把。抬頭一看，只見一身墨綠衣袍，額上妖印未褪，再眼熟不過。

魏晴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幾眼，用腹語道：“怎麼出了這麼多汗?！?/br>
常洪嘉低頭看了看自己，果然是大汗淋漓，汗?jié)裰匾?，不禁狼狽地笑了一下：“許久沒走動，跑得急了。”

那妖怪訕訕站著：“你是不是生氣了？”

常洪嘉搖搖頭，見魏晴嵐有些不信，竟是笑了一下。

魏晴嵐皺著雙眉，用腹語低聲道：“你笑什麼?！?/br>
常洪嘉聲音放得極輕：“適才追在谷主身後，突然明白過來?！?/br>
他見那妖怪瞪大了眼睛，一副不說清楚便不罷休的模樣，於是輕聲續(xù)道：“迦葉寺大火那年，洪嘉年紀(jì)尚幼，腿短腳短，之所以能跟得上谷主，也是……谷主在等我吧?！?/br>
魏晴嵐霎時間連退幾步，急急背過身去：“胡說什麼?！辈恢獮楹文樕纤坪跤行┌l(fā)燙，遮掩了一陣，又用腹語連說幾遍：“胡說，胡說八道?！?/br>
常洪嘉嘴角稍稍翹了一下。

“和尚先走了一步，我一會便要去趕他，”那妖怪兩下轉(zhuǎn)過話頭，頓了頓，又道：“你真想跟著來？”

常洪嘉慌忙點頭。那妖怪滿臉不悅，用腹語低聲道：“那里……危險。我護不住……我連他都護不住……”

常洪嘉心里微暖，原本以為被排斥在外，可聽這妖怪言下之意，竟是在為他著想，不禁輕聲道：“不會到那一步，洪嘉會竭盡全力。”

迦葉寺一事，顯是魏晴嵐的一大“心病”，若不但能將人帶出去，還能替他圓了這個缺憾，那就真再好不過來了。

雖知道是難上難，不過已在這人面前說過，會竭盡全力。

那妖怪眉頭緊擰，看著常洪嘉字字懇切，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這呆子怎麼就不明白，自己只要離開內(nèi)丹十步，每時每刻都如受火燎之刑。寧愿受罪，也不讓他跟著，還不是擔(dān)心……擔(dān)心自己救的第一個人，要是再也救不活了，那該如何是好。

第十八章

兩個人各有各的盤算，就這麼悶不作聲地互看了好一會，魏晴嵐才一甩袖袍：“隨便你?！闭f完，率先向前走去。常洪嘉跟在他身後，看著那妖怪一邊走，一邊掏出發(fā)帶，想把散落的長發(fā)重新束起，吃力的試了幾次，才草草扎成一個髻，沒攏好的頭發(fā)長長短短地落在肩頭。

常洪嘉終究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替他再綰一次。

魏晴嵐似乎猜出他要干什麼，腳步放慢了些，由著常洪嘉用手指將自己的頭發(fā)一一梳順。即便是三千年前的模樣，這妖怪仍比常洪嘉高出半個頭。等常洪嘉舉著手，把煩惱絲規(guī)規(guī)整整地用發(fā)帶束攏，瞥見那人青絲玉帶、勃勃英氣的背影，心跳暗暗漏跳了一拍。

魏晴嵐恰好這時回過頭來，默不作聲地抓住了那呆子的手腕。常洪嘉以為他是嫌自己走得慢了，一面與他錯開視線，一面奮力邁開腳步。那妖怪卻用腹語說：“抓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