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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秦梅香最近身子不好,他真想把小玉麟送過去關(guān)幾日,讓這不聽話的混球兒好好沾沾秦老板的雅氣。所以等先生一定下來,他直接就跟小玉麟攤了牌:“請的老師,明兒一早就過來了。往后你早上吃完了飯,跟師父上兩個鐘頭的文化課,然后再該干嘛干嘛去。”小玉麟今兒下戲早,本來換了衣裳高高興興地躺在虞冬榮身邊兒,準(zhǔn)備和他說說新戲的事兒。冷不丁聽了這么一個噩耗,騰地從床上坐起來:“我不是說了我識字的么!能看報紙,也會寫信……”“你那寫的也叫字兒?跟狗爬差不多。”虞冬榮慢條斯理地拿香膏擦手,秋冬氣候干冷,他手上愛出小口子,非抹點(diǎn)兒這玩意兒不可。“可我哪有時間……”虞冬榮把香膏放在一邊兒:“聽話。你要想長長久久地紅著,肚子里非得有點(diǎn)兒墨水不可。趕明兒人家給你寫新戲,你把本子從頭到尾讀了,愣是看不懂,那還怎么往下演呢?”小玉麟悶悶地不吭聲。虞冬榮瞧了他一會兒,嘆了聲氣:“我就是鬧不懂。學(xué)點(diǎn)兒東西有什么不好的。坐在那兒聽先生說說話,寫寫字,不比你練功夫輕松多了?”小玉麟再開口時,臉上的神色很嚴(yán)肅,看著不再像是個孩子了:“先生講的那些東西,不對勁兒?!彼麚u搖頭:“他說的那些書上的玩意兒,都是騙人的……”虞冬榮似乎有點(diǎn)兒明白了:“你聽聽就好,未必非得往心里去啊?!?/br>“那我聽它有什么用呢?”虞冬榮語塞。“三教九流,我們唱戲的是九流之末?!彼J(rèn)真地說:“讀書人瞧不起我們,我又跟他們學(xué)什么呢?”這是一套鉆牛角尖兒的歪理,但虞冬榮也聽出來了,想來是曹班主請了個酸儒教孩子。年紀(jì)小的想不到這么深,但小玉麟已經(jīng)這個歲數(shù)了,還把他當(dāng)孩子糊弄,糊弄不過了。虞七少爺于是安慰道:“這回的先生和你上回那個不是一回事兒……”“鵪鶉戲子猴兒。我們就一玩意兒?!毙∮聍胼p笑一聲:“您甭白費(fèi)勁兒了。”虞冬榮皺了眉:“誰說的?”“都這么說。”“誰這么說誰才鵪鶉呢。什么玩意兒?!庇荻瑯s坐起來:“反正你明兒開始給我上課去。這個先生要是再不成,等什么時候秦老板好了,你上他那兒去熏一熏。”兩個人古怪地沉默了一會兒。最后小玉麟不情不愿地躺下了:“反正都是你說了算?!?/br>虞冬榮難得睡不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玉麟湊上來,把他的腰摟住了。虞七少爺頗為惆悵地嘆了口氣。入冬的時候,楊清菡終于回來了。秦梅香一得了信兒就帶著小玉蓉上門去了。軟磨硬泡,好說歹說,楊師父也沒當(dāng)場答應(yīng)收徒,只說看緣分。緣分這玩意兒玄之又玄,怎么看呢。小玉蓉又傷心又失望,秦梅香卻露出點(diǎn)兒笑來,只說你別多想,往后每一場都好好唱,就是了。等送走了滿心迷惑的小玉蓉,秦梅香回到屋里幫楊清菡剝桂圓,一面剝一面閑話似地說道:“蓉官兒的游龍戲鳳,您真該去聽聽。有您年輕時的味道?!?/br>楊清菡翻了個白眼:“要不是憑他那出戲,我連見都不見他。當(dāng)我這兒是什么人都能隨便過來的?”話這樣講,語氣卻很高興。原來是早就去聽過了。秦梅香在師父身邊多年,哪有不知道他的心思。但還是忍不住埋怨:“您既然有心收他,又何必當(dāng)面挑了他那么多毛病。他又一向是個膽小的?!?/br>“我就是要他知道,甭會兩出戲就得意了。他還差得遠(yuǎn)呢?!睏钋遢漳密浢⒑图?xì)絹?zhàn)凶屑?xì)細(xì)地擦頭面:“腰那么硬,手那么粗。沒等唱出個什么樣子呢就先成了家,往后拖家?guī)Э诘?,?fù)累多。若是再不下苦工,憑他有多好的嗓子,也是沒用?!?/br>秦梅香嘆氣。他知道楊師父說的話在理。楊清菡擦了一陣子,慢慢有些出神:“我瞧著他,就想起你師兄來。挺好的一個孩子,就是膽小糊涂,早早就沒了。有時候我也想,那時候?qū)Χ帱c(diǎn)兒耐性,是不是現(xiàn)在你師兄還唱著呢。若唱著,還能同你搭個伴兒……”楊清菡早年收過一個叫蘭幽的大徒弟。樣樣都好,祖師爺賞飯的那種。從一登臺就開始紅,可惜在應(yīng)酬時被人帶了歪路,小小年紀(jì)染了大煙癮。楊清菡急壞了,綁也綁過,治也治過,各種法子都試了,就是戒不掉。然而蘭幽唱得實(shí)在是好,有他在臺上一天,別人的座兒都跑光了。也許是礙著別人財路,也許是自己厭了世,也許是意外。一日上臺之后去應(yīng)酬,死在了玉帶河后頭的一家館閣里。怎么死的,誰也講不清楚,只知道死得很不體面。當(dāng)日同在一處的人很多,遺老遺少,富商巨賈,梨園里角兒,都有。誰也不承認(rèn)這事兒同自己有關(guān)系。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舊王朝仍然有個名義上的皇帝。世道比如今還亂,官中斷案全是糊涂賬。曹家班上下打點(diǎn),可惜最后也沒能替蘭幽討個公道。楊清菡傷心至極,自此恨透了一直帶著蘭幽應(yīng)酬,教唆他抽大煙的高寶英。案子被稀里糊涂地結(jié)了,楊清菡提著寶劍追到高家要宰人。高寶英起先還敢與楊清菡對罵,后來見動了真格,什么氣勢都沒了。臺上演帝王將相的,臺下像小丑一般哭爹喊娘地被楊清菡一路砍進(jìn)警察局。楊清菡為這事兒蹲了半個月大牢,出來后心灰意冷,說蘇派就絕在蘭幽這一輩兒了。直到后來遇見了秦梅香。他是個灑脫人,唯有對這件事諱莫如深。秦梅香剛紅時,有一日同高寶英出去,被楊清菡瞧見扯回來,不由分說被罰在祖師像前跪了一整日。秦梅香是個靈慧的,領(lǐng)了罰之后去悄悄問了曹班主,才曉得還有這么一段往事。他怕楊清菡想多了傷心,把豆沙圓子往他跟前推了推:“師父,再不吃要涼了?!?/br>楊清菡回過神來,搖頭道:“總也沒有十全十美的。要么就是糊涂,要么就是聰明過了。”他這是開始數(shù)落起身邊兒的這個徒弟了。秦梅香笑了笑:“您瞧小玉蓉,往后……”“小狗腿一個?!睏钋遢罩毖浴?/br>秦梅香失笑。楊清菡喜歡給剛見面的人下判詞,周圍的人或多或少都得過的判。雖然不好聽也不客氣,但往往一針見血,一語中的,所以成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兒。葉小蝶是小財迷,何翠仙是小心眼兒,曹小湘是老鵪鶉,蕙香是小木頭。秦梅香也得過,是小美人——那時候他面黃肌瘦,像個小叫花子似的。楊清菡吃了幾口豆沙羹,想起了一樁事:“這回去申江走xue,倒是見識到了那頭同行的熱鬧。別的也罷了,我瞧那機(jī)關(guān)布景真是有意思,比咱們一味在臺上干唱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