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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送出國去鍍金鍍銀,先是在東洋呆了兩年,覺得無聊至極的鄭家禮,提了行李,便直接跳上奢華的郵輪,轉(zhuǎn)戰(zhàn)西洋花花世界。他在歐洲游歷過,語言和社交的天分讓他不管到哪兒都能快速適應,于是,曾經(jīng)徜徉在巴黎星空下,漫步于那不勒斯葡萄園間,跟倫敦大本鐘合過影,對維也納金色大廳流連忘返過,見夠了世面,寫夠了游記,認定了自己天生就是一顆浪漫多情種子的鄭家禮,多年之后回到京城故地時,已經(jīng)是油頭粉面,風度翩翩,穿魯比納奇西裝,戴百達翡麗腕表,用4711古龍水的,實打?qū)嵉奈餮笈苫ɑü恿恕?/br>他出版了自己的游記,從此一炮打紅,紅得發(fā)紫,紅透了半邊天。沒去過外面世界的人們被他那些異常生動鮮活的敘述和描寫吸引到欲罷不能,包括貫穿其中的,時下最流行的新派詩歌,包括幾乎沒有哪本書能做到的大量真實照片轉(zhuǎn)印的插圖,甚至包括扉頁上環(huán)繞著西式百合花相框的作者肖像,全都成了最佳的賣點。受不了這種種活色生香的誘惑乃至勾引的男女老少蜂擁搶購,幾經(jīng)加印再版仍舊時常缺貨的那本詩歌散文體游記,讓鄭家大公子,賺了個盆滿缽滿,同時一夜之間,成了社交圈子的名流,成了凡夫俗子的偶像,成了花界男色的炫耀資本。誰跟鄭大公子睡過,那是可以恨不得舉著大喇叭去城門樓子上吆五喝六疾聲高呼昭告天下的。跟他鄭家禮過夜,那不叫過夜,那叫臨幸。于是,很是享受這種優(yōu)越感的鄭君家禮先生,就干脆自覺自愿地,在自己浪漫文人外加豪門公子的身份之外,又添了一筆nongnong的……春色。只不過,絕非所有人,都羨慕他這個被眾美人上趕著只求一嫖的春得夠勁兒的少爺?shù)摹?/br>就比如同樣是風月場上游走的褚江童。那個生得美艷絕倫,卻不肯對任何人動心的男人,是鄭家禮唯一拿不下來的陣地,越是拿不下來,也就越能激發(fā)斗志,時間久了,他開始認定了自己對那男狐貍精是真心的,追求,也就愈加一發(fā)不可收拾。不過,這都還好,這是情場上的狩獵,是樂趣,是腔調(diào),是可以給生活錦上添花的。跟“某些情況”,截然相反。而制造這“某些情況”的罪魁,榜首,元兇,便是那個姓夏的“老學究”。夏廣霖。夏廣霖是那種奉行溫良恭謙乃文人之本,憂國憂民乃學者之實,熟讀經(jīng)史子集,出口五絕七律,鐵畫銀鉤寫得一筆好字的老派讀書人,對他而言,那見了鬼的鄭家禮,是真的……太見鬼了。這一點,鄭大公子領教過,因為“見了鬼”這種說法,就出自于夏廣霖某一次公開對他發(fā)表的言論之中,當然了,這大約也是因為更之前他先對夏廣霖出言不遜有點特意的狂妄了,但總之,鄭夏之爭,宛若浪漫與現(xiàn)實,新潮與傳統(tǒng),西洋與華夏,新與舊,張與弛的爭斗,作為兩個敵對方的領軍人物,他們各有各的擁躉,而誰都知道,一旦有了支持者,想要再輕易從爭斗之中退卻下來……都已經(jīng)是騎虎難下,沒那么容易簡單的了。習慣了高高在上的鄭家禮,沒有認輸?shù)拇蛩悖砸环N雄性動物特有的幼稚的好勝心堅持著,用各種手段引人注目,也引夏廣霖注目著。就像羽毛鮮亮的斗雞,走路都一定要昂首挺胸,冠子翎子,都要確保被最耀眼的那一束陽光照到。文友會上遲到,就是鄭家禮的炫耀方式,之一。沒身份的人,遲到了只好灰溜溜貼邊進門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有身份的人,遲到了才是王道,因為他的身份注定了他沒有等別人的義務。然而,鄭家禮沒有料到,就在今天,他有史以來頭一回,成了等別人的那個。如他所想,在暨春園吃過早飯,看著報紙喝著茶歇了一會兒,才坐著視線所及內(nèi)最新最干凈的一輛洋車,從后頭翹著二郎腿,看著拉車的漢子寬闊的肩背和結(jié)實的手臂,春風得意馬蹄疾的鄭大公子,直奔文友會而去。但可惜的是,他只是倒數(shù)第二個來的。還有比他來得更晚的。夏廣霖。從被前呼后擁進了廳堂,就開始四下里用余光搜尋著從來都躲在人群之中低調(diào)到極致的老學究的身影,鄭家禮怎么都沒想到,以往在和人家視線交匯時,彼此目光中噼里啪啦爆裂出死對頭特有的電火花的情況,今天,并沒有如計劃中發(fā)生。因為他進屋大約五分鐘之后,夏廣霖被前呼后擁送進了大門。臉上泛紅的男人有幾分不情愿,眉心略鎖著,那平時廢話都不愛說的夏廣霖,在這種陣勢之下,顯得局促而抵觸,這種負面情緒,在被一路推到屋子正中,和那個敵對方將領四目相對的瞬間發(fā)展到了極致。但他的擁護者們,看不出來,更不打算輕易還給他那份低調(diào)。“夏先生的被晨報轉(zhuǎn)載了!在文藝版的頭條呢!”有人喊了這么一嗓子,這一嗓子好像當頭一悶棍,打在了鄭家禮的腦門上。?!晨報?!這不就是他剛才喝著白毫銀針隨意瀏覽手里那份報紙的時候看到過的標題嗎?!他居然沒留意作者是夏廣霖?!他居然就那么因為覺得無聊給空過去了?!果然是……見了鬼??!晨報頭條,轉(zhuǎn)載大作,此等殊榮,是文壇巨匠或者驚為天人的文章才有資格享受的吧?!他夏廣霖憑什么?!一時火大,鄭家禮忘了自己也曾經(jīng)有獨攬霸著晨報文藝版頭條不放的光輝歷史,他只覺得這份光輝不該被夏廣霖披掛在身上。這會讓他覺得不安,覺得慌亂,不安和慌亂直接導致了忿然,忿然發(fā)展到極致,花花公子忍不住嘴癢了。“果然是世風日下啊……若是盛世龍騰,天下太平,大道小道的,估計也上不了頭條。”一句酸溜溜帶著賤笑的念叨,聲音不高,卻讓屋子里驟然安靜得結(jié)了冰。所有人都先是看著始作俑者鄭家禮,后又齊刷刷看向被攻擊的夏廣霖,沉默中,誰都以為這淡然的老派文人會下不來臺,可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這老派文人,當眾反唇相譏了。從來只是在文學流派和觀念意識上來言去語,第一次聽到如此小家子氣的諷刺,夏廣霖在極短的驚訝過后,從眼神深處,流露出嫌惡來。要說,他是真的連自己都不甚清楚,那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酸勁兒是從何而來的。“鄭先生說得對,我的文章,不過就是得益于如今是民國亂世才能上得頭版。我只是個一心想為國為民說幾句話的硬骨頭的老古板,比不了鄭先生,您的鴛鴦蝴蝶花前柳下法蘭西英吉利才是文學的正根兒,就是不知道等亂世過了,您這份兒八國聯(lián)軍最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