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知閑齋靠近勤政殿，庭院精致，處處布置舒適，原是為了皇帝批閱奏章勞累之余，放松休閑之所在。

    上輩子她卻沒怎么來過。衛(wèi)昀懶怠處理政事，幾乎將一切政務都推給了內閣，勤政殿他一年到頭都難得去一趟，更勿論知閑齋了。

    雨勢連綿，檐下流水如瀑，庭院中雨打花落，枝葉滿地；不遠處，恢弘莊嚴的三大殿仿佛蒙上了一層霧氣；琉璃瓦上，各色神獸若隱若現(xiàn)，整座宮城都籠罩在自然的威嚴下。

    似乎她每一次進宮，都是這樣可怖的天氣。

    那內侍呂閑見她神情，堆著笑，殷勤地道：“貴人想必乏了，東次間已經歸置好了，那邊涼快些，貴人不妨去那邊小憩片刻。”

    初妍沒有反對：“煩請公公領路?！?/br>
    東次間果然闊敞涼爽，四角擺著銅鎏金蓮花狀冰盆，冰盆后各跪著一個宮女，拉著風簾扇動，將涼氣送出。

    半掩的槅扇后是一張雕花繁復的拔步床，紅色的霞影紗半掛著，添了幾分喜氣?？繅α頂[著一張羅漢床，鋪著冰絲軟玉墊，放著大紅云龍紋織金團花靠枕。中間的炕桌上，供了一個一尺多高的汝窯比翼雙飛玉壺春瓶。

    內侍引著她在羅漢床上坐下，笑道：“陛下一會兒就到，貴人可以先在這里歪一歪?！?/br>
    門簾掀起，幾個宮娥魚貫而入，分別捧著四色點心，四色蜜餞，四色瓜果，跪在了初妍面前，將手中托盤舉過頭頂。

    初妍搖了搖頭，吩咐道：“都撤下去吧?！?/br>
    話音未落，外面?zhèn)鱽砟凶雍Φ穆曇簦骸霸趺矗@些都不合胃口嗎？”

    初妍抬頭，見穿著深青色團龍云海紋的誠王在宮人的簇擁下從外面走了進來。

    多日不見，他行動間龍行虎步，已頗有君王的氣勢，身姿挺拔，眉目軒朗，曾經藏在眉梢眼角的憂郁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神色間的自矜與威勢。

    如今，他不再是朝不保夕的先太子之子，而是這片土地，這個皇朝的執(zhí)掌者。

    初妍恍惚憶起前世兩人相處時的情景，記憶中的青年不像衛(wèi)昀一樣永遠有新奇的主意，用不完的精力，也不像宋熾清冷疏離，他是憂郁的，溫和的，追隨著她的目光總是帶著幾分羞赧，亦充滿了耐心。

    然而，他此時的模樣，她是那么陌生。

    初妍站起，盈盈下拜。

    曾經的誠王，如今的新帝一個箭步上前，將她扶起，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她面上，聲音中帶著難以克制的激動：“阿妍，你和朕之間，不需多禮?！?/br>
    初妍不動聲色地掙脫了他的手，退后一步，謙恭地道：“禮不可廢?！蹦抗夂芸炻舆^他身后。

    她暗暗心驚：宋熾說新帝謹慎，果然不是妄言，就看他帶在身邊的幾個內侍，個個行動矯健，目中神光內蘊，顯然都是練家子。屋外廊下，更是到處都站滿了御前侍衛(wèi)。甚至雨簾中，也站滿了守衛(wèi)。

    她忍不住看了衛(wèi)昀一眼：今日之舉，不成功，便成仁，尤其是衛(wèi)昀，一旦失敗，插翅難飛，性命不保。

    衛(wèi)昀倒是沉得住氣得很，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fā)。

    新帝問：“你用過晚膳沒有？”

    初妍道：“在家用過了。”

    新帝道：“朕卻還沒來得及用?！彼聪蛩?，目光溫柔如水，“再陪朕用一些？朕特意讓他們做了你愛吃的芙蓉蝦球?！?/br>
    初妍一愣：“您如何知道我的口味喜好？”

    他低眉笑：“阿妍，朕說過，我們是前世的戀人。不管你信不信，你的許多喜好朕都知道。比如，你愛吃鹿筋，卻不喜歡吃鹿rou；你喜歡彈琴，更喜歡搜集琴譜；你善畫畫，卻只用來畫花樣子……”

    窗外雷聲隆隆，大雨滂沱；屋內君王目蘊溫柔，語聲溫煦。初妍聽著他如數家珍，沉默不語。

    他是真的感到歡喜，可惜這巨大的歡喜，從誕生之初，便是徹頭徹尾的假象。他的夢欺騙了他，她和他前世從來沒有真正相戀過。

    美人低垂螓首，身姿裊裊，銅鶴宮燈橘黃的燈火照在她面上，欲襯得她膚若白玉，雙頰如火。新帝心頭大動，伸手攜了她手。

    初妍下意識地一掙，力道大了些，新帝未曾防備，手一下子被她甩開。

    新帝一愣，臉色倏地沉下。

    四周頓時撲通通跪倒一片。

    初妍心里一咯噔，也跪下請罪道：“陛下，妾有罪?！?/br>
    新帝低頭望著她，神色晦暗，許久，臉色漸漸緩和：“起來吧?！?/br>
    經此一遭，他到底沒有再試圖拉她的手。

    用晚膳時，初妍再次見識了他的謹慎。每一道菜不厭其煩，都盛出來叫人試菜；每一壺酒，都會倒出部分叫人試喝；甚至他的酒杯，碗筷，調羹都用的銀質的。

    所幸他們沒有想著用在酒菜中下藥的辦法，否則，他這樣的嚴防死守，根本毫無可趁之機。

    見她垂著頭拘謹的模樣，新帝笑著用公筷夾了一個芙蓉蝦球，送到她唇邊，溫言道：“張嘴?！?/br>
    初妍僵了片刻，慢慢張開嘴。

    新帝神色大悅：“好吃嗎？”

    初妍點了點頭，對他笑了笑。

    這一笑，如桃花盛開，粲然之極。新帝癡癡地看著她：“阿妍，你知不知道，朕想著這一刻，想了很久?！庇謯A了一顆。

    初妍垂著眼道：“陛下，還是讓我自己來吧。這么多人看著呢?！?/br>
    新帝見她眼波氤氳，面若桃花，羞不可抑，心頭大動。拿著筷子的手緊了緊，啞聲道：“你還是那么害羞，不著急，我們慢慢來就是?！?/br>
    呸，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說什么慢慢來，還不是用完膳不久，他就迫不及待地叫人帶她去后面的湯池沐浴。想干什么，昭然若揭。

    初妍的心怦怦跳了起來，軟語相求道：“我不喜歡陌生人服侍我沐浴，叫她們都下去，讓我兩個丫鬟服侍我好不好？”

    新帝失笑：“好?！彼浪樒け?，向來不喜歡被人看到身子。這些細枝末節(jié)不過是小事。他自然不會在這上面惹她不快。

    初妍帶著衛(wèi)昀和珊瑚進了湯池，進去之前，仿佛想起什么，回眸一笑，眼波流動：“謝陛下?！?/br>
    新帝一愣，瞬間又失了神，望著她背影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動。

    門外傳來通傳聲：“陛下，龍驤衛(wèi)副指揮使李虎有緊急事稟告陛下?！?/br>
    他回過神來，望著外面瓢潑大雨皺了皺眉：“什么事？”

    通報的人道：“說是您讓他們找宋大人的下落，有眉目了。”

    他神色慎重起來。重登皇位，他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收服宋熾。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宋熾的可怕，在夢中，若不是宋熾的一手扶持，他根本拿不到皇位。

    事到如今，對方既不能為他所用，他也只有不念舊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