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的東西。很多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崔斯坦都忘了，但是他卻清晰地記得那個冰冷的雨夜。他站在那里，抓著母親干瘦的手，絲絲寒意滲入他小小的身體中。母親的身體在顫抖，她把他的手攥得生疼。崔斯坦想，她是在害怕吧。他也很害怕。

“我好冷，”他抱怨了一句。

“別說話。你很快就會暖和了，”話音剛落，她就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放開他的手，捂住嘴。她總是這樣壓抑自己，好像這樣他就什么也聽不到了似的，好像他蠢到會相信她一樣。

崔斯坦移開目光，等著她的咳嗽聲漸漸變小，等著她的呼吸聲慢慢地變緩，聽起來不再那么嚇人。一陣大風(fēng)迎面吹來，幾乎將他吹翻到地上，他的視野變得有些模糊了。他討厭這種感覺。

“我想回家，”他小聲說，盡管他討厭他們的家：房間又小又冷，里面還爬滿了蟲子和老鼠。

他母親嘆了口氣，她彎下腰看著崔斯坦的眼睛?；覕〉哪樕拖莸哪橗嬜屗雌饋矸浅３?，她的雙眼被疼痛折磨得失去了光彩。崔斯坦也不喜歡她的臉。以前，她的臉不是這樣的，她曾經(jīng)是他們那里最漂亮的女人。疾病奪走了她的美貌，崔斯坦憎恨疾病，也討厭這個樣子的母親。

“寶貝，”她的聲音粗啞?！斑€記不記得你以前問過我爸爸的事情？他有很多的家，這里是其中一個。你馬上就要和他一起生活了?！?/br>
崔斯坦睜大了眼睛。他看了看面前的大房子?！鞍职?？”

“是啊，”她又一次牽住他的手，然后領(lǐng)著他向大房子走去。“他是……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大人物，你想要什么他都會給你的。他會……他會照顧你的。”

她的話音剛落，崔斯坦便掙開她的手向前跑去。一個爸爸。他的爸爸！比利有個爸爸。湯姆也有個爸爸。就算是那個白癡查理·凱恩也有個爸爸。一個爸爸。原來他也有個真正的爸爸。沒準(zhǔn)他爸爸還能治好mama身上的病呢！

崔斯坦使勁敲著房子的大門。

“崔斯——”他的mama想要勸阻他，但她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

門開了，那里站著一個男人。

他不是很高，但是看起來……很和藹。他并不像崔斯坦——人人都說崔斯坦看起來像他的母親——但是男人的眼睛長得和他的一模一樣。

那男人——他的爸爸——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臉上帶著一抹禮貌的微笑。

崔斯坦的心劇烈的跳動著。他笑著說：“你好?！?/br>
“你好，”他的爸爸溫和地答道?！澳阌惺裁词聠?，年輕人？”

崔斯坦開心地看著他?！拔沂谴匏固??！?/br>
他的爸爸看起來有些迷惑，他的目光越過崔斯坦，看向他身后。

他母親站在后面，她的咳嗽聲終于停住了。

“你好，亞瑟，”因為咳嗽的緣故，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很嚇人。

他的爸爸盯著她，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流逝，崔斯坦的胃開始難受起來。

“抱歉，先生，我沒有聽見敲門聲，”一個充滿歉意的男聲突然傳來。“應(yīng)門不是您該做的事情。”

“沒關(guān)系，巴恩斯，”他的爸爸頓了頓?！安皇鞘裁粗匾脑L客。你可以走了。”

崔斯坦皺起眉毛。也許他還沒有認(rèn)出她來？畢竟她現(xiàn)在的樣子和以前不同了，因為她……病了。

“我是你的兒子，崔斯坦，”他又試了一次，試著對那個男人露出最可愛的微笑。比利的mama總說他是個“漂亮的孩子”，他乖乖的樣子總是“讓人無法拒絕”。

他爸爸給了他一個奇怪的眼神。

他還來不及說什么，房子里就傳來一陣跑動的聲音。然后，一個大約跟崔斯坦同年的金發(fā)男孩沖了出來，一把抱住了崔斯坦爸爸的雙腿?！鞍直?，我們還沒玩完呢！”他抓著的男人手使勁地拉著。

“詹姆斯，去客廳等我?！?/br>
男孩看了崔斯坦一眼，然后做了個鬼臉?！半S便給那個乞丐點東西就好了嘛，我們走啦！”

崔斯坦憤怒地瞪著那個男孩，他突然痛苦地意識到：那個男孩穿著整潔的衣服，崔斯坦從來沒有見過那種衣服。和他相比，自己看起來的確像個乞丐?！澳惆褎偛诺脑捠栈厝?！”他撲過去推了那男孩一把?！拔也皇瞧蜇?！”

“崔斯坦——”他的mama想說些什么，但卻被另一陣咳嗽打斷了。

“爸爸！”男孩大喊著，想把崔斯坦推開。

一雙手抓住了崔斯坦的領(lǐng)子，把他從男孩身上扯開了。

崔斯坦抬起頭，他的爸爸正生氣地看著他。他的胃又開始難受起來。

“我不是乞丐，你告訴他啊，”他小聲說?！案嬖V他我是你的兒子?！?/br>
一抹難解的情緒從他爸爸眼中閃過，看起來好像是躊躇。他的目光越過崔斯坦的肩膀，看向他的母親，

“亞瑟，求求你了，”她哽咽著說。“他已經(jīng)沒有人可以依靠了。等我走了，他……”

“爸比，這些人是誰??？”那個男孩在旁邊哼哼唧唧地說著。

“亞瑟？”一個文雅的女聲從屋內(nèi)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逐漸接近門口的腳步聲?！巴饷媸钦l？”

他的父親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然后放開了崔斯坦的衣領(lǐng)。

“什么人也沒有，”他說著，然后當(dāng)著崔斯坦的面把門關(guān)上了。

記憶真是一個變幻無常的東西。崔斯坦忘了那之后他對母親都說了些什么，也不記得她是如何回答的。他只是模糊地記得她在幾個月后就去世了。但在十六年前，當(dāng)他盯著那扇氣派的白色大門時，當(dāng)時的心情他到現(xiàn)在都沒有忘記：低人一等，被徹底地侮辱和傷害。還有憤怒，無窮無盡的憤怒。

崔斯坦搖搖頭，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天啊，他也太可憐了。他知道自己就是一個教科書式的經(jīng)典案例。如果佛洛依德還活著，肯定愿意拿他來做一天的研究對象。崔斯坦知道，他之所以無法忍受加布里爾，就是因為他把自己對那個男孩，也就是他親弟弟的恨意都投射在了加布身上，更別提那家伙本來也老讓他有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

加布里爾經(jīng)常指責(zé)他，說他不僅是個兩面派的混蛋，還喜歡玩弄人心。他沒說錯。但是也沒說對。崔斯坦倒是很想成為加布以為的那種惡人，但真相往往更簡單，更讓他自卑：崔斯坦之所以拼命去追逐別人的喜愛，不過是因為他需要被別人所愛。

可是，知道自己的問題和真正想辦法去解決是兩回事。六年過去了，當(dāng)他被拒絕得時候，他的反應(yīng)并沒有比小時候好到哪去。被羞辱，被拋在一邊，被踩在腳下，他依然對它們恨之入骨。

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恨透了扎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