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馬笑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大仁之仁是非仁罷了。”

    陰影中的玄衣男子往前邁了一步，流光探入他幽深眉眼，薄分一張毫無表情的臉，一半朗于天光下，一半埋在隱翳里。

    陳云昭的手放開了一直攥在掌心的馬轡，指尖微顫，一指覆在了劍鞘側(cè)面。

    此刻，燕無恤敵友莫辨——

    自從燕無恤夜挑十二樓，直接掌握了岌岌可危的白玉京之后，連一向欲將他除之而后快的孫卓陽，都連發(fā)了許多書信聯(lián)絡(luò)他，必許以高官厚祿，意圖拉攏。

    假若他此刻受孫卓陽所托而來，刺殺自己……陳云昭后背簌簌爬上了一層驚粟。

    他急于從燕無恤的眼睛里看到他的意圖，然而他面對的仿佛無波古井，在他的探究中，浮出一絲冷冷的，帶著嘲弄的笑。

    “嗖——”刀刃破空的銳響，令人眼耀鼻酸。

    雪白的刀光從他手中流出，仿若一片流泉，冷光瀲滟，向自己猛劈而來。

    陳云昭只覺渾身血液都凝固了，腦海一片雪白，滿心唯有“大事休矣”四個(gè)字。

    “?！钡囊宦?，想象中的痛覺并沒有傳來。

    陳云昭茫然睜眼四顧，發(fā)現(xiàn)他原是替自己擋去了背后一支暗箭。

    他怔了片刻，方回過味來，心里砰砰而跳，繼而是無限狂喜，如溺水的將死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李攬洲果然了解他。

    “燕卿！”他胸中慷慨澎湃，渾身熱血流竄：“你雪中送炭的情誼我永世不忘，成大事后，必許你封疆列土，昊天為鑒。”

    燕無恤一臉古怪，望了他片刻，繼而微笑道：“不必了，我只要李攬洲的項(xiàng)上頭顱?！?/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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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策流云敵我難辨

    燕無恤說出要李攬洲頭顱的瞬間, 陳云昭面色驟改。

    他知燕、李二人自幼相交，恩情甚篤, 故李攬洲對此人知之甚深。

    然而自從太初一役之后, 二人形同決裂，燕無恤這么久都沒有殺李攬洲, 為何在這個(gè)關(guān)頭忽然起了殺意？

    他沉吟良久，將應(yīng)未應(yīng)之時(shí)，燕無恤仿佛絲毫也不在意他允不允諾, 已對他做了一個(gè)“請”的手勢，遙指宮城。

    長樂宮將近，大風(fēng)過天，白云流變。

    危局在前，不由細(xì)思。

    陳云昭眉目轉(zhuǎn)蕭然, 輕夾馬背, 驅(qū)馬向前。

    燕無恤等他走了幾步, 方邁上御道，隨他而去。

    一玄一白，遙臨宮城。

    風(fēng)中, 鴿鳴一樣的退令呼嘯傳送，從一樓, 傳到另一樓。

    察覺到孫卓陽派來的殺手正在撤退, 方才以身擋馬的粗衣大漢轉(zhuǎn)過頭，看向兩幢騎樓的陰影交疊處。

    那里，李攬洲一襲錦袍鶴氅, 卓然而立，手持一柄滴血長劍，望著陳云昭和燕無恤的背影。

    他雙眉緊蹙，神情晦澀。血液襯得劍光慘白，然他的臉比劍還要白上幾分。

    “稟李司丞，燕無恤入陣，護(hù)衛(wèi)五皇子殿下，孫太傅派來的殺手已盡撤了?！?/br>
    李攬洲抿一抿唇，抬手擦拭手中劍，“唰”的一聲收劍入鞘，聲未至，身已動(dòng)——

    “回長樂宮，戒備?！?/br>
    然而他沒有走出一步，身形便凝滯僵緩，一動(dòng)不動(dòng)，定在了原地。

    是一柄劍的劍尖。

    劍鞘上盤繞著盛開的木芙蓉，珊瑚和紅寶在秋日泛冷的光華綻放緋紅色泠泠光華，執(zhí)劍的手白如柔荑，細(xì)細(xì)的，仿佛扣琴弦一樣扣在鞘上，沒甚力氣的樣子。

    然而它掌握的劍尖，卻分毫不偏差，直至李攬洲的喉嚨。

    劍刃上的光，距李攬洲緊繃、吞咽的喉口，不到一寸。

    持劍女子就立在欄桿畔，翡黃衣衫、碧羅裙、面罩輕紗，圓眸清澈，眼蒙疑惑，嗓音細(xì)軟，與她凌厲的劍反差巨大——

    “李司丞，別來無恙呀?！?/br>
    ……

    此刻的長樂宮，與山雨欲來的長安仿若兩個(gè)世界，它與從前毫無二般，威嚴(yán)聳立在長安極北，紫薇所耀，眾星所衛(wèi)。

    巍巍皇都，旄麾飛揚(yáng)，軍士整肅，披堅(jiān)執(zhí)銳，彀□□，列刀戈。

    陳云昭在百步以外就棄了馬，步行到朱門前，此門高十二丈，布門釘一百八十一顆，列衛(wèi)兵上百人，齊刷刷一色紅底金甲，刀戟為門，寒光交錯(cuò)。

    陳云昭身形頎長，然而身長也止有數(shù)個(gè)門釘之高。

    雖是鳳子龍孫之尊，形單影只之時(shí)，在此氣凌九霄的宮城門下也顯得單薄渺小。

    陳云昭絲毫沒有遲疑，解下腰間玉印，遞與守衛(wèi)查驗(yàn)。

    而后，朱門敞開，刀戟張立，露出一條刀光森森之中的道路來。

    他回過頭，看見燕無恤正遞給守衛(wèi)一方金色印符，覺得眼熟，微微蹙眉，卻思索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他問：“燕卿此何??？”

    燕無恤答：“白玉京?！?/br>
    白玉京的統(tǒng)領(lǐng)位比三品，是銅印，雖也是金燦燦的，然而明顯燕無恤手中這個(gè)更加光華四射。

    陳云昭瞇了瞇眼，旋即意識到，這是晨光太盛。

    二人步行入內(nèi)，守衛(wèi)甚至沒有收繳燕無恤的陌刀，任由他大剌剌持刀直入。

    陳云昭詫然，低聲問：“昭德門百官解兵，十二樓統(tǒng)領(lǐng)亦不得免，燕卿何以得執(zhí)刀入？”

    燕無恤走在他身后，淡淡道：“十二樓單獨(dú)一樓的統(tǒng)領(lǐng)，和十二樓所有樓的統(tǒng)領(lǐng)，想必不大一樣?！?/br>
    值此關(guān)頭，宮門內(nèi)還有萬千機(jī)鋒，千頭萬緒，一步也不得行差踏錯(cuò)，縱有七竅心肝，也無法兼顧太多。

    他只是帶著隱隱的怪異感，與燕無恤一前一后，走在磚石道上。

    李攬洲的話響在耳邊：“上策、需爭‘三心’，此百官顧盼之際，臣民惶惑之時(shí)，雙方不管哪一方，先圖窮匕見者輸。殿下還有丞相的支持，首先，要爭‘百官擁戴之心’。宜聯(lián)絡(luò)丞相，以憂慮圣駕為由，攜百官求覲見天顏，候長樂宮外?！?/br>
    “如此，殿下孤身入宮，一可昭殿下昭昭純孝之心，二可爭百官拳拳擁戴之意，還望殿下莫失此機(jī)。臣將伏撫順?biāo)靖呤钟陂L樂宮外，護(hù)衛(wèi)殿下安危，還請勿憂?！?/br>
    今日卯時(shí)，丞相岳明夷已攜百官候在皇帝養(yǎng)病的長樂宮安定殿外。

    陳云昭需疾赴安定殿，免時(shí)長生變。

    約莫一刻鐘后，走到成化門，前方就是長樂宮的玉階了，到這里，就算是陳云昭腰側(cè)佩的劍也要解下來，燕無恤也放下陌刀。

    漫漫磚地，直接蒼穹的御道，九九八十一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