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行！”他睜大雙眼，仿佛聽見了地獄里的聲音。

我再次逼視他的雙眼，“江山和我之間，你永遠(yuǎn)都會選擇江山。只要對江山有益，即使我們的情再深，也不過又是一個軍法下的竹兒。即使再苦再痛，有一萬個舍不得，你也會割舍！這不是你的責(zé)任么！”

你可知，在今天之前，我是真的愿意為你去死的，只因為我愛你，我便舍得自己！只要你能開心，我便覺得值得！這是我的心意使然??！可此刻，我不想為你去死，我只想為己而生。

他一時無言，整個人定在那，一動不動。

他不言，是因為他無可辯駁，他早就想得清楚。他不是一個糊涂皇帝，他對家事，國事，天下事，清楚得很。他從來都是一個決斷的人，這事若是換了別人，他早有一萬個法子解決了。只是因為這一件里有我，有他，才讓他會有片刻的憂郁，暫時的舉棋不定。

這么些年了，他想要我的心是真的，我能帶給他屬于凡人的快樂。他也是人，他也貪戀人世的快樂。所以他愛我愛得透徹。但他又不想離經(jīng)叛道，惹得“天下”大亂！他一直為此痛苦掙扎。直到今天，他仍在掙扎。

他放不下多年的情份，舍不得讓我死心，讓自己死心。而留著我在身邊，又實在是個隱患，讓他不能不顧忌。畢竟這是他母子苦熬了半輩子才得到的寶座，里面寄予了太多的期望與抱負(fù)，容不得半點閃失。

他那么精明，有些事，也許他早就知道了?！?/br>
也罷，左右不過都是一死，既然我的血早晚要流在你的土地上，情人一場，我成全了你的江山大業(yè)，送你個死心塌地也就是了。

我提筆在左手的紙上，刷刷幾筆，寫下一行字，簽下我的名字：臣自請為南朝百姓福祉計，以身殉國，和親北庭。

明天這張紙往朝堂上一放，我看誰敢說半個不字。

懸崖撒手，空際轉(zhuǎn)身。非我所愿，唯我所能。

摔開筆，我起身，頭也不回，走出門去。

第十五章

回到府上，我對等在門口一臉擔(dān)憂的管家說：“給我端一個火盆到書房，再去取一壇好酒，……不要打擾我?！?/br>
火盆很快到了，酒也到了。

我抿一口酒，不錯，是一樣的金波綠釀，口感醇厚綿長。以前每每二人對飲，詩酒助興的時候，我們總會你一口，我一口地?fù)尵坪?。最后一口酒明明說好兩個人分著喝，每每他都會讓我先喝，我喝完自己的半口，卻總還要搶他嘴里的那半口。他故意不給我，引我撲過去，……我們鬧著，笑著，滾成一團(tuán)，之后便是烈火燎原欲海翻騰……

以前，……以前的日子就在今天結(jié)束了，我與他的情，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那樣放縱的快樂、那樣放肆的幸福，再也不會有了。

坐在桌前，隨手展開中午沒看完的畫卷，繼續(xù)看?！?/br>
不錯，上好的金碧山水。很細(xì)膩的筆觸，很工整的章法。意境也好，題詞也妙。名家手筆，不同凡響。真正難得的上品佳作！

喝口酒，把畫軸仔仔細(xì)細(xì)的卷起來，扔進(jìn)面前的火盆。也不去看火焰跳躍升騰，也不管灰燼飄散四處，只管伸手去抓下一幅。

下一幅。不錯，這幅字，外柔內(nèi)鋼，篇章布局腰腳成鼓，落筆虛實相稱……

卷好，

扔進(jìn)面前的火盆。

再下一幅。嗯，前朝名家真跡，運筆落墨飄若浮云，矯若游龍……

再卷好，

扔進(jìn)面前的火盆。

……

沒有人敢來打攪我，府里里安安靜靜的，間或遠(yuǎn)處街上會傳來一兩聲爆竹。標(biāo)志著現(xiàn)在還在年節(jié)里，……我就這么悠閑地坐在自家華麗的書房里，喝著酒，賞著畫，燒著火?！?/br>
醉眼迷離時，又順手展開一幅。這一幅很別致，花園樓舍一角，一名美婦臨窗而坐，對鏡梳妝，旁邊桌上放著一個小包袱。若不看左上角的題字，還以為是哪家的小娘子正在梳洗打扮，等一下就要拿著小包袱風(fēng)吹楊柳的回娘家省親去了。

我的目光定在那行題字上，久久地，挪不開。

左上角題著一首詞，是端正的梅花小篆。

“春日游，杏花開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br>
哈！說得好，說得真好！好個剛強(qiáng)烈性的小婦人！輸人不輸陣，落第不落魄。簡簡單單三個字象一只手揮過來，纖細(xì)而有力，脆生生拍在我的臉上，清清楚楚五個指痕。當(dāng)真巾幗不讓須眉，教我好不慚愧。

也罷，我甩開酒壇子，人家一個小婦人都能咬緊牙關(guān)說出不能羞，我一個大男人還在這里哭天抹淚的多沒出息。不就是一段情么，天下之大，求不到這個，總還有些別的可以去求，我又何苦要執(zhí)著于此。

畫是不能燒了，這小婦人鬧鬼一樣跳出來現(xiàn)身說法的一席話叫我不得不停手。胸口象開了個洞，緊緊鎖住的深刻憂郁，驀然傾瀉，喝下去的酒也不那么堵心了，多少能透出口氣來。

出了書房，見管家憂心忡忡地在院子里站著，似乎已經(jīng)站了很久了。

這預(yù)料之外的關(guān)心讓我心里忽然涌起一些感動。他也不容易，一大把年紀(jì)了，管著一大家子的人，還要為我的事cao心。以后，我不在了，也不知道他會怎么樣。

我走過去，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聊表謝意，也讓他知道我還挺得住。

走過去兩步，忽然想起個事，扭頭囑咐管家：“明天把門都鎖了，所有來客，一概不見?！闭f完，我繼續(xù)走我的路，仍下他略微佝僂的身形在院中站著。

信步在院子里走著，月亮是沒有的，風(fēng)倒是有，還很大，呼呼地刮著。繞過假山?jīng)鐾?，吹得園里樹枝亂響，鬼哭一樣。到讓我覺得清涼無比，舒暢無比。

后花園里，伸手不見五指。天上地下，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一團(tuán)。我就在這漆黑一團(tuán)中深一腳淺一腳鬼魂一樣游蕩著。順著小路走了一圈又一圈，走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在尋找什么東西，卻又清楚的知道找不到了。只能吹吹風(fēng)，走一走，也許能走進(jìn)舊日的夢里，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