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住的是這一層視野最佳的山景房，面山的大露臺一敞開，簡直是天然的大銀幕——不過現(xiàn)在入了夜，雨又急，大落地窗緊閉且不說，連厚厚的簾子也拉得不露縫隙。

    室內(nèi)仿“山桂齋”那頭的風格布置，頗具古韻：一張螳螂腿的大黃花梨羅漢榻，上設矮幾，下置圓腰腳踏，背后懸巨幅的水墨山鬼，靠墻的博古架上放了幾本線裝書以及裝飾用的古董瓶罐，金絲楠木的夔龍紋卷書案頭立一尊惟妙惟肖假山，山頂燃一枚倒流香，乳白色香霧往下流動，將一座幾拳高的假山籠得云遮霧罩。

    孟勁松坐在明式四出頭的官帽椅上，皺著眉頭看手里的幾張打印紙。

    明天說是孟千姿做東，請各路好朋友吃飯，其實吃飯在其次，要緊的是搞好關系、和睦共處：湘西這個地方，自古出彪悍人物，屈指一數(shù)，派系就有蠱術、辰州符、趕尸匠、落花洞女、虎戶等，山鬼一系，還真不敢獨大。

    所以宴請的規(guī)格、席次都很講究，但柳冠國這人不擅長文書工作，提供過來的名單、座次圖等雖說盡心盡力，卻排布混亂，孟勁松看得本就費勁，偏又不能集中精神——羅漢榻那頭，辛辭正在給孟千姿做指甲，兩人喁喁低語，可外頭雨大，反襯得屋內(nèi)安靜，一字一句，孟勁松都聽得明白。

    他往那頭斜了一眼，正看到孟千姿浴后亂挽的髻松垮欲墜，絲緞的浴袍滑向一邊，露出白皙肩上一截纖細的吊帶來。

    孟勁松趕緊移開目光。

    于穿戴這一節(jié)，孟千姿在他們面前確實比較隨意，孟勁松是傳統(tǒng)直男，覺得男女有別，委婉提醒過她幾次，孟千姿回說：“我自己的地頭，怎么舒服怎么來，見你們還要正裝？你不適應，你就調(diào)整自己，多調(diào)整幾次就適應了?！?/br>
    再后來，被他說煩了，送了他眼罩和盲杖，說：“你要么適應，要么以后戴眼罩探杖子進來，這樣你眼不見心不煩，我也不被嘮叨，大家雙贏。”

    讓她這么一通搶白，孟勁松就不好說什么了：孟千姿畢竟是坐山鬼第一把交椅的，二十六七的年紀，還談不上成熟克制，脾氣難免帶刺，只有別人適應她，沒她適應別人的理，再說了，在她之前，山鬼王座空懸三十二年，好不容易發(fā)掘出這棵稀罕的苗子，上下還不把她捧成了寶貝疙瘩蛋？

    她十四歲的時候，就做出了攜同班男友坐火車私奔去大理隱居的壯舉，被眾人在火車站堵截回來時，又騎住七樓的陽臺，叫囂干涉她的戀愛自由她就要跳樓。

    后來還是眾人把她的男友領到了現(xiàn)場，那小屁孩被這幫狠人修理恫嚇過，哭得淚流滿面，嘶啞著嗓子自我剖白：“我也不想的，我勸過千姿，我們還是學生，要學業(yè)為重，考上好大學報效國家……我都是被她逼的……我其實是想先穩(wěn)住她，再給你們打電話……”

    據(jù)說孟千姿死志頓收，縱身下地掄起一張凳子就要砸過去，被眾人七手八腳摁在了地上。

    少年時代就如此剽悍，孟勁松還一度憂心，覺得她將來接任時必是個混世魔王，哪知有些樹少時筆直，成年長歪，她這種小時候就歪得特別感人的，后來居然自我周正了，想來想去，只能歸功于祖宗奶奶的照拂。

    ……

    低語聲繼續(xù)傳來。

    辛辭：“你明天請客，形象往高冷上靠比較好吧?！?/br>
    孟千姿：“在自家高冷也就算了，湘西大戶，不要你養(yǎng)不圖你糧，哪個吃你這套?！?/br>
    辛辭：“禮貌當然是要有的，咱不能傲慢，但是態(tài)度得疏離，得表現(xiàn)得高深點，讓人捉摸不透，畢竟你地位不同，所以妝容也得往這個調(diào)調(diào)上靠?！?/br>
    孟勁松沒好氣地抬眼，恰看到辛辭搖著個帶穗子的天青色小團扇，他不知道那是在給孟千姿新護理的指甲扇干，皺了皺眉頭，心里默念了句：“辛大太監(jiān)?！?/br>
    辛辭不是山戶，他是簽了保密協(xié)議，專職給孟千姿做化妝師的，孟勁松面上不露，私底下有點看不上他，覺得他愛討好孟千姿，跟老佛爺面前亦步亦趨的大太監(jiān)似的，殊不知辛辭背地里也不大欣賞他，發(fā)牢sao說：“都是拿錢給人打工的，姿態(tài)軟點讓千姿高興怎么了？非那么硬邦邦臭烘烘，真不會做人?！?/br>
    當然，表面上還都是一團和氣。

    門上傳來敲叩聲，先是試探性的，然后漸急。

    孟勁松知道孟千姿休息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馬上站起身，說：“我出去看看?！?/br>
    第4章 【03】

    孟千姿蹙著眉頭，目送孟勁松開門出去，門沒關嚴，有隱約的語聲傳進來，好像是那個柳冠國。

    辛辭也向門口瞥了一眼，小聲說：“下午你就隨口提了句路邊店里好多賣剁椒的，柳冠國就急吼吼說自家酸剁辣椒手藝好，在樓下篤篤篤剁一晚上了，前頭端來的保靖黃金茶還沒喝呢，現(xiàn)在不知道又來送什么——這上趕著討好的吃相，也不知道含蓄點?！?/br>
    孟千姿其實也這么猜想的，但辛辭把話說得太直白刻薄，她又覺得該給人留點面子：“我第一次過來，人家不一定想著討好，可能也就是熱情樸素?！?/br>
    辛辭聳了聳肩：“這年頭，只有樸素的人設，哪還有樸素的人啊?！?/br>
    過了會，孟勁松帶上門進來，臉色有些凝重：“千姿，剛柳冠國說，對面山里，好像起陰寮了?！?/br>
    陰寮？那是什么東西？辛辭一臉莫名。

    孟千姿坐起身子，疑惑多過訝異：“柳冠國的眼，能看得出山蜃樓？”

    “他是看不出，說是有個朋友今晚進山，好像撞見了蟲蛇跑陰，而且他對這一帶的山頭很熟，很肯定地說平時是十八個山頭，現(xiàn)在多了一個。”

    山頭還能多一個？辛辭更糊涂了。

    孟千姿嗯了一聲，頓了頓，朝落地窗示意了一下：“開窗?！?/br>
        

    孟勁松等的就是這話，他幾大步跨到窗前，唰一聲把厚重的絨布簾子往兩邊拽開，又把上半扇大窗推開——視野里，恰有一道閃電自天頂拖下，尾梢裂成銀亮而曲折的幾道，瞬間探入黑漆漆山野，煞是好看。

    風大，盡管檐上有擋雨罩，被吹斜的雨線還是有部分打了進來，孟勁松側(cè)身退開兩步，孟千姿卻迎上去，伸手接了點雨水在眼睛上抹了抹，然后凝神細看。

    到底是看什么??？辛辭也瞪大了眼睛朝外看，只覺滿目風雨交加，想開口問，又怕打擾孟千姿“干正事”，只得先憋著。

    過了會，孟千姿抬手指向其中一座：“那兒，顏色不對，邊緣也發(fā)糊?！?/br>
    轉(zhuǎn)頭時，恰看到辛辭的脖子伸成了覓食老鵝，孟千姿沒好氣：“你又看不見?！?/br>
    辛辭悻悻跟著她回到榻邊：“那你不早說，害得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哎，千姿，這什么樓?。俊?/br>
    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