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度過大半的童年時光，和千奇百狀的惡人打過交道。這些人大都是重犯，有的骨穿鎖鏈，有的身披刺青，面目和心地一般兇煞，將仁德道義視作糞土，彼此之間只講利益是非，不講情分臉面，平素互不進(jìn)犯，偶爾發(fā)生沖突，廝殺起來，斷手?jǐn)嘧?，流血送命，也是常事。曲鴻與他們生活在一處，從小便目睹了世間的窮兇極惡，好在他天生機(jī)敏過人，在拳打腳踢之中，耳濡目染各門各派的武功，竟習(xí)得一身雜學(xué)，聊以自保。

曲淵雖對他悉心照料，卻鮮少傳授他武功，他曾詢問緣由，曲淵嘆曰，自己年輕時犯過大錯，全身武功已被廢去，無法再使。所以他最好不要學(xué)自己的武功，不要走上同樣的錯路。

在曲鴻的印象里，義父只授過他一套功夫，那是一套清凜脫俗的劍法，雖是劍法，用的劍卻不是鐵劍，而是一柄玉笛。

玉是上品良玉，通體翠綠，純凈剔透，可玉笛卻像它的主人一樣，被廢去了“功夫”，吹奏不出曲調(diào)。

無法吹奏的玉笛哪怕再精貴，也不是一支好的樂器，曲淵卻將它用作短柄，曲鴻不懂：“這笛子又圓又鈍，連手指都擦不破，怎么能用來當(dāng)劍呢？”

曲淵道：“你錯了，最上乘的劍，恰巧是沒有鋒芒的?！?/br>
曲鴻起初并不相信，曲淵也沒有多做解釋。劍上無鋒，便要用內(nèi)氣凝成鋒芒，作為招式的憑依。因而這玉笛劍法，比尋常劍招難出百倍。他練了數(shù)月，仍然連一片竹葉都切不斷。

可是，由曲淵親自傳授武功，一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雖不信，仍將口訣和招式背得滾瓜爛熟。

羅剎谷的夜晚比白晝更安靜，天心月色清輝姣姣，地上玉笛青光粼粼，他披星戴月，不問寒暑地練，曲淵便在旁邊看著，時不時出言指點。

待他身高長及曲淵肩膀的時候，終于悟通第一層境界。玉笛橫出，金聲玉振，劍氣足以削木斷竹，劈石碎巖，掠取人命更是輕而易舉，不在話下。

他喜道：“義父，你說得沒錯，當(dāng)真是巧劍無鋒?！?/br>
曲淵道：“這套劍法集我畢生武功之大成。你若使它，便要時刻記住，力量不能依賴于外物，你若依賴什么，那東西便會成為你的弱點，會要了你的命?！币娗櫵贫嵌⑽⑿Φ?，“你才不過領(lǐng)悟了第一層，各中精妙，往后你還需慢慢體會。等我死后，這柄玉笛便是你的。”

曲鴻急道：“義父，你還年輕，怎么會死呢?！?/br>
曲淵只答道：“人總會死的。”

在曲鴻的印象中，曲淵一直是個很清冷的人，常常說一些很冷清的話，譬如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一切前因后果，無非善惡相報。

曲淵待他雖和善，卻沒有尋常父母的慈愛，一直保有幾分疏離，只許他稱自己作義父，不肯再親密半點。但曲淵卻把畢生武功傳授給他，把珍貴的玉笛留給他。

只有在他以玉笛擊碎山石的時候，曲淵的臉上才露出欣慰與贊許的神色，嘴邊浮起一輪淺笑。也只有在這時，曲鴻才覺得自己隱隱地懂了他一些。

曲淵的死也發(fā)生在那一年。

☆、江湖兒女（五）

曲淵的死也發(fā)生在那一年。

他死在羅剎谷三十里外的荒郊野嶺，曲鴻找到他的時候，他的尸身已經(jīng)開始腐臭。

他是被人殺死的，腹背被連斬了十八劍，筋骨崩裂，軀身殘破，死相猙獰，臉被蛆蟲啃噬了大半，連臨終前的表情都分辨不出。

曲鴻那時還只是個少年，羅剎谷里，沒有人愿意幫助他，他不知哪來的勇氣，獨自斂起千瘡百孔的尸身，強(qiáng)忍著惡臭和恐懼，反復(fù)檢查每一道傷痕，確認(rèn)兵刃沒入體膚的角度和力道。

好在他對各門各派的功夫都略知一二，而殺死曲淵的劍法他也認(rèn)得，那是瀟湘派的上乘功夫——三湘合陣。也就是說，對方派出三名高手圍攻曲淵一人，而曲淵的功力早就所剩無幾，根本無法相抗。

他將義父就地葬下，帶著一身血污回到羅剎谷，敲開了獨眼老大的門，問他：“你可知道瀟湘派殺死我義父的事?！?/br>
獨眼老大是個年過五旬的老頭，一只眼被毒蟲咬過，早就瞎了，卻沒有用衣布遮蓋，任憑猙獰的傷疤和渾濁的眼球暴露在外面。他善于飼養(yǎng)毒蠱，手段毒辣無人能及，故而谷里的惡人才稱他一聲“老大”，尊他作眾惡之首。

獨眼老大答他道：“瀟湘派乃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大江之南，聲名顯赫，門下都是好人。好人要殺惡人，惡人就得乖乖被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道理，難道還需要理由嗎?！?/br>
曲鴻道：“可我義父不曾欺凌弱小，更不曾害人性命，他不是惡人?！?/br>
獨眼老大像是聽了天大的笑話，仰天長笑了好一陣，才道：“你沒見過，不代表他沒做過?！?/br>
曲鴻搖頭道：“我不信你?！?/br>
獨眼老大道：“你信不信我都無所謂，反正從今往后你要留在我這里?！?/br>
曲鴻問：“為什么？”

獨眼老大答：“因為你還是個孩子，我答應(yīng)過他，等他死后會撫養(yǎng)你長大，直到有一個人來找你，接你離開?！?/br>
曲鴻還是搖頭：“你絕不會無緣無故答應(yīng)他，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你若真為他好，明知他有危險，為何不去救他。”

“你明明是個孩子，卻聰明得過頭了。”獨眼老大嘆道，“告訴你也無妨，三湘合陣，聞名江湖，倘若瀟湘派真的要殺惡人，哪怕羅剎谷里所有惡人聯(lián)手共戰(zhàn)，也不是他們的對手?！?/br>
曲鴻問：“那又如何？”心中已隱隱有了答案。

“我們雖然敵不過他們，可他們要殺的人卻不是我們，而是我們中的一個。只要那一個人死了，我們其他的便不用死，所以那個人必須死在離我們很遠(yuǎn)的地方，而且誰也不能去救他，你明白了么。”

曲鴻咬牙道：“所以你們就眼睜睜地看他去死，連他死后也不去收斂他的尸首？”

獨眼老大冷笑道：“我們把他留在谷里十幾年，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惠，你跟在他身邊這么久，當(dāng)真知道他是什么人嗎？”

曲鴻多么希望自己能夠點頭?？上У氖撬⒉恢溃鷾Y什么都沒有告訴他，什么都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他雖然不屑，卻也只能向獨眼老大提問。

從獨眼老大的嘴里，曲鴻第一次聽到“摘星樓”的名字。

摘星樓是一個做殺人買賣的地方，除御主之外，還有七名成員，個個都是江湖中頂尖的殺手。七名成員以北斗星宮為代稱，七星之位代代傳承，對于御主來說，承位者姓甚名誰，是男是女，年輕年老，都不重要。只要能夠成為御主的利劍，能夠為御主殺人，就足夠了。因此這些成員雖然共擔(dān)生死，彼此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