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空運的冰鎮(zhèn)蟹一只。

這些東西，大部分被燒入于萱的肚子，她一貫對食物有異乎尋常的熱愛，一頭扎到飯里的時候，基本上其他事都進不了她腦子。

這頓飯花了王錚大半個月的工資，但他不在乎。

那心里不斷涌上來的凄惶令他近乎貪婪地盯著于萱，盯著她將對食物的熱情燃燒到敲空吮吸完每一根蟹腳。仿佛她每咽進去一口東西，那些舊日的希望就會有一點填滿內(nèi)心空蕩蕩的洞xue，仿佛多吃了一口，她就會離那個死亡的預(yù)言遠(yuǎn)一些，跟他的距離再近一些。王錚眼眶酸澀，忙垂頭喝了口大米茶，調(diào)侃說：“姑奶奶，您剛放出來？還是剛?cè)シ侵薹鲐毩?？?/br>
于萱白了他一眼，描繪精致的眼線，這么一瞥，倒有銳利如刀的風(fēng)情，嘴角一翹道：“寶貝錚錚，我吃不了幾頓好的了，別嘮叨啊?！?/br>
這么嚴(yán)重的生死問題，她以茶余飯后的口吻說出，舉重若輕之余，卻令聽的人，心里刺痛得險些抓不穩(wěn)那茶杯，眼前竟然一片血紅，張開嘴，想說什么，卻覺得喉嚨干涸，宛若七月沙漠，一片蕭殺。

于萱偏頭咬著蟹腳，繼續(xù)漫不經(jīng)心地說：“王錚，我拜托你，千萬不要安慰我，真的，什么熱愛生命，不要放棄希望，現(xiàn)在醫(yī)學(xué)很昌明，要與病魔作斗爭之流的屁話，老娘聽一回寒一回，放過我吧，?。俊?/br>
王錚閉上眼，又睜開，強笑說：“我才懶得對你多費口舌……”

“甚好，”于萱雙手舉高，十指蔻丹，纖細(xì)白皙，“人活著，定數(shù)這種東西是有的，要不要結(jié)束，跟你怕不怕死沒關(guān)系，醫(yī)學(xué)昌明就跟科技發(fā)展一樣，他媽的是個全民編造的神話，希望之類好比野雞……”

王錚笑得比哭難看，啞聲說：“不是野雞，正確的說法是，希望是娼妓，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你的青春，她就拋棄你?！?/br>
“對對，就這意思?！庇谳鏉M意地拍桌子，笑呵呵地說：“小錚，還是跟你說話不費勁，我就從來記不住這些亂七八糟的詩?！?/br>
王錚垂下頭，幾近嗚咽，啞聲說：“我記得就好?！?/br>
“誒誒，怎么了你，真?zhèn)陌?？”于萱大驚小怪，終于舍得扔下蟹腳，胡亂安慰他：“好了好了，我保證，我暫時還死不了好吧？真的，我從小就知道，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

王錚難受得不行，別過頭去，語無倫次地說：“我，我出去抽根煙……”

“別去，這里就是吸煙區(qū)?！庇谳鏀嗳痪芙^。

王錚回頭看她，那眼底的淚呼之欲出，哽噎著說：“我找個地方抒情下不行嗎？”

“別去?！庇谳胬履榿?。

王錚狠狠瞪她，于萱有些氣急敗壞，亂七八糟地說：“不準(zhǔn)去，真的，就坐這，就坐我對面，你要覺得我不好，對我有意見，盡管罵，好過你一個人憋屈對吧？你要還不解氣，照我臉上抽巴掌都沒問題，就是別現(xiàn)在離開這張桌子，我說你他媽聽見沒有？”

王錚被她一番話攪起一股怒氣，嘴唇哆嗦，已經(jīng)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一股怒火涌了上來，夾雜著痛心，不舍，無措和難過，甚至還有這么幾年獨自一人咽下所有情緒的委屈。他抖著手舉起茶杯，還沒湊近嘴唇，卻一滑，直直砸到眼前的壽司盤上，發(fā)出好大一陣聲響，餐廳周圍許多人紛紛轉(zhuǎn)過頭來，一旁的侍應(yīng)生立即趕過來收拾。

王錚默不作聲，心里的悶氣卻漸漸消弭，終于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他閉上眼，又睜開，正想說什么，卻突然見到對面的于萱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突然捂住自己的腹部說：“哎呦，好難受，哎呦……”

王錚大驚，忙站起來連聲問：“怎么啦？是不是，是不是不舒服？”

“哎呦，快帶我回醫(yī)院，不行了，難受死我了……”

王錚慌里慌張地越過桌子扶住她，惶急地招呼侍應(yīng)生過來結(jié)賬，身邊的于萱一個勁地喊：“快點快點，哎呦，難受死我，你倒是讓他們快點啊……”

“知道了，你先忍一下，馬上就好啊，”王錚急得不行，問：“咱們叫救護車吧，好不好？”

“救護車占納稅人多大資源啊，叫個屁！”于萱沒好氣地罵：“快付錢走人，就這么著……”

“好好，你忍一下，就好了就好了，”王錚一迭連聲地安慰她，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那結(jié)賬的遲遲沒算完，平時無所謂浪費的時間，現(xiàn)在卻覺得分秒漫長。好容易看到侍應(yīng)生托著盤子將自己這一桌的賬單送來，王錚已跳了起來，從皮包里掏出剛?cè)〕鰜磉^年用的補貼，數(shù)了數(shù)丟過去，喊了聲“不用找了”，這才得以扶起于萱走。

王錚邊走邊擔(dān)憂地看著于萱，她臉上脂粉均勻，倒沒覺得臉色難看，而且雖說扶著，但也沒覺得她如何步履漂浮，只是捂住腹部一個勁嚷嚷要快點回醫(yī)院，也不知哪里出了問題。王錚越想越怕，難道剛剛讓她吃了什么不該吃的東西了？還是突然之間病情惡化？

他一面胡思亂想，一面緊趕慢趕扶著于萱要出餐廳，就在此時，忽然身后傳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一如記憶中的磁性醇厚，夾雜著驚喜：“小錚？小錚，你怎么在這？”

王錚全身僵直，如被人點xue了一般無法動彈。餐廳周遭嘈雜的聊天聲，點菜聲，杯盤磕碰聲，剎那間都仿佛隔了水，變得扭曲而飄渺，只剩下那個男人的聲音，和自己心中傷口扯裂的破碎聲。

“小錚，小錚……”那聲音在身后一如夢魘般響起。王錚扶著于萱的手不可抑制地哆嗦起來，像罹患風(fēng)濕的老人那樣艱難地轉(zhuǎn)過身，驀然回首，李天陽就站在自己不遠(yuǎn)處，輪廓鮮明的臉上帶著沒一絲陰郁的微笑，魁梧的身板沒有穿外套，襯衫袖子一只放下一只挽起，顯然匆忙跑過來，正視王錚的臉后，嘴角的笑紋更深，暖得像晃傷人的眼睛，柔聲說：“我剛剛瞧著就像是你，還不敢確定，想你不是胃不好嗎，不該來吃生冷的東西，沒想到還真的是你，太好了。怎么就走了？先別走吧，咱們多久沒見了，一起坐下聊聊？”

一如既往的溫柔多情。

只是，這算什么？

一瞬間王錚有點想笑，想仰天大笑，這么多年來，一個人實在熬得難受時，他也曾幻想過若再重遇李天陽會怎么樣。

他特別羨慕那種分了手再見了，還能云淡風(fēng)輕說一句你好嗎，好久不見的人。他們多么進退維度，拿捏得當(dāng)，多么游刃有余，聰明而能自我保護。

但他王錚生來就比別人笨，哪怕在一個快餐愛情的時代，他也做不到對著曾經(jīng)深愛過也痛恨過的人若無其事。

原因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