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這樣她和孩子就能享受軍官家屬的待遇，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他們不應(yīng)再承受任何一點痛苦了。她可以在我死后再婚，和愛她的男人結(jié)婚。幸好沒多久了，幸好。”安德烈看著地上的煙頭：“今天咱們別打架好么？”

“我不打病人?！?/br>
“廢話，我也不會在別人的葬禮上打架?！卑驳铝覍λα诵Γ骸澳暇┰趺礃?？”

伊萬思索了片刻，掏出了他的皮夾子，拿出一張紙：“還記得當(dāng)年他寫給我的歌詞么？我找到了一個中國人幫我解讀，我認(rèn)為他一定在等我?？上Ь€索太少了，他在德國留學(xué)的檔案應(yīng)該是完備的，如果能去德國查一查，可能會更有希望?！?/br>
“其實他不錯，”安德烈眨著他灰藍(lán)色的眼睛：“知道那天我為何要跟著你么？”

伊萬看著他的歌詞搖搖頭。

“在最危機(jī)的時刻，你第一個想到的人，一定是你的愛人。但那是個男人，所以我得做個確定，有必要的話就把你送去槍斃?！?/br>
“你真是一個合格的政工干部，你看出來了，為何不把我送去槍斃？”

“他不討厭，你知道么，他不討厭，甚至很討人喜歡，”安德烈做了個夸張的表情：“他的黑眼睛很漂亮，這是實話，不過你看他的表情很惡心，充滿了愛意，嘖嘖嘖?！?/br>
伊萬看著安德烈，他暫時還很難把絕癥和眼前的男人聯(lián)系到一起，他們一起出生入死太多年，說不清誰救過誰多少次，算不出誰揍過誰多少次。他們彼此覺得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友情，但其實，如果沒有戰(zhàn)爭，這就是友情。

“伊萬，”安德烈抱住了自己的膝蓋：“其實我不是太理解你，呵呵，兩個男人，說不上惡心吧，但如果給你張沙發(fā)，你和留學(xué)生，誰扮演姑娘？真的有點惡心?！?/br>
陽臺的門突然被拉開，然后猛的關(guān)上了，響聲驚得賓客們紛紛側(cè)目。

安德烈半伸出的手僵在空中，他本可以拉住他，告訴他自己沒有惡意，但是他的身體在這一刻發(fā)出了劇烈的疼痛，讓最后一次和解的可能化為了泡影。

一個月后，一個戴著黑紗的女人敲響了伊萬的門。

“我是安德烈的妻子，這是他臨死前托付我要給你的信?！?/br>
伊萬的手抖了一下，接過了信封。

’這是蘇聯(lián)東德地區(qū)負(fù)責(zé)人的電話，他會幫助你。他欠我很大的人情，時機(jī)到了的話，不用客氣。也許，戰(zhàn)爭注定讓逝者不能往生，生者難尋救贖，但我希望你能找到救贖，代我的那份一起。

安德烈.亞歷山德羅維奇.克里諾夫斯基’

“我可以擁抱你么？”伊萬感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

“可以?！?/br>
“他愛你?！币寥f泣不成聲。

“我知道。”戴著黑紗的女人哽咽著：“我都知道。”

一九五五年，西德領(lǐng)袖阿登納造訪莫斯科，蘇德之間終于建立了大使層面的對話。這讓伊萬看到了一絲希望，畢竟斯圖加特在西德，國際局勢讓這個不算太遠(yuǎn)的地方，遠(yuǎn)得如同不在人間。戰(zhàn)爭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然而世界依舊被割裂為很多塊。

安德烈的那位朋友接待了他，但他卻表示不能幫助伊萬前往西德：“太敏感了，同志，現(xiàn)在還絕不是時候。我只能依靠我的大使身份代您聯(lián)系那所大學(xué)，我只能說，我期盼得到回音?！?/br>
美國呢？有時候伊萬會想起別里亞耶夫教授，這其實是他最大的希望，教授還活著，并且到了美國，他一定知道王耀的情況，但是冰冷的美蘇關(guān)系讓他再沒能聯(lián)系到他。

算來他都七十多了，伊萬嘆了一口氣，他獨自走在莫斯科的街頭，走過等待、希望、失望、等待、希望、失望。他就這樣徘徊著，十年就這樣過去了。

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人再為他介紹戀人，也許文協(xié)新進(jìn)來的小姑娘還會偷偷瞟他幾眼，但老同事都會笑她們：書記是不是很英??？但是書記已經(jīng)四十多歲啦，你們這些小丫頭，快去找年輕人吧。

對，伊萬已經(jīng)是書記了，老書記退了休，文協(xié)便把這個崗位順延給了他。伊萬每天看看文件，然后在作家們的會議上講一講文件內(nèi)容，直到突然的某一天，會議的氛圍有些變了。

赫魯曉夫的一些觀點似乎受到了中國領(lǐng)導(dǎo)人的強(qiáng)烈批判，“修正”與“反修正”這一類詞語開始出現(xiàn)在了文協(xié)的會議上，他們開始為“斯大林”爭論，為“赫魯曉夫”爭論，為“共產(chǎn)主義和個人迷信”爭論。一九六零年，中蘇在布加勒斯特會議上撕破了臉，然后他便再也沒能收到南京的來信。

這一點讓他倍感焦慮，因為南京檔案館的努力其實一直在繼續(xù)，不論有多大的工作量，他們依舊在組織人員逐一查檢資料，從北京到天津，甚至到廣州。南京的來信不斷帶來失望，但卻從未說過要放棄。

那位姓瞿的研究員如同他承諾的那樣：我會幫你的。

但個人的努力拗不過國際局勢的變幻，七月，蘇聯(lián)召回了所有的專家，中蘇正式宣布決裂。這是伊萬沒有料到的，他從未想過中國和蘇聯(lián)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這種關(guān)系會盡快結(jié)束么？就像我們偶爾也會吵一架？

我們的確吵過架，為了什么竟然都忘記了，大概也是因為各種主義？吵架之后你會問我要不要去圖書館或者我會故意把濕毛巾扔到你頭上。然后，我們就和好了。

中國和蘇聯(lián)卻沒有和好，一直都沒有和好。

消息就這樣中斷了十年，又是一個十年。

一九七零年，伊麗莎白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她看著病床前的兒子，將他的手捧在懷里：“萬尼亞，你還沒有找到那位中國姑娘么？”

伊萬點點頭。

伊麗莎白疲憊的閉上了眼睛：“萬尼亞，親愛的，其實我不明白，你和你父親為何會這樣，你們兩個讓我cao碎了心，他本人也讓我cao碎了心。”

“mama……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有時候我會做一些猜測，但不論是猜出的是怎樣的結(jié)果，都不影響你作為我引以為傲的兒子。你是列寧格勒人，但你也是哥薩克，你知道你父親當(dāng)年為了和我結(jié)婚做了什么么？”伊麗莎白笑了：“他橫跨了整個俄羅斯找到了我，那是一戰(zhàn)的時候，在火車匱乏的年代，俄羅斯真的很大，就像世界那么大?！?/br>
“找吧，找到她，”伊麗莎白從懷里拿出了那枚鉆石別針：“把這個送給她，告訴她，我愛她?！?/br>
伊麗莎白的葬禮是東正教的葬禮，因為她一直是一位虔誠的信徒，伊萬站在教堂里，扶著他的jiejie，他終究明白了父親為何不對母親做任何解釋，因為她是信徒，他要保護(hù)她。

他獨自承受了這一切，就像我一樣。

伊萬吻了吻他的jiejie，然后他發(fā)現(xiàn)jiejie老了，他也老了。